广州城西的晚香楼,藏在纵横交错的巷弄深处。楼外挂着盏褪色的红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映得门楣上“醉里乾坤”四个金字忽明忽暗。明远换了身粗布短打,将半角玉兰帕贴身藏好,又把阿尔瓦给的太阳徽章别在腰间——这徽章在十三行一带颇受敬重,或许能挡些麻烦。
刚走到门口,就被个涂着胭脂的龟奴拦住:“客官里边请?抽口烟还是听曲儿?”
“找王账房。”明远压低声音,塞过去一块碎银。
龟奴眼睛一亮,立刻引着他往后院走:“王爷刚抽上,正舒坦呢。您可悠着点问,他老人家醉了才肯松口。”
后院的厢房里弥漫着刺鼻的鸦片味,昏暗的油灯下,一个枯瘦的男人斜躺在烟榻上,面色蜡黄,眼神涣散,正是同顺号的账房王奎。他身边跪着个穿红裙的姑娘,正给他烧烟泡,烟枪里冒出的白烟像条毒蛇,缠绕着两人的身影。
“王账房。”明远在榻边坐下,开门见山,“我找你打听点事,关于同顺号和赵大人的。”
王奎眯着眼瞥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说:“什么赵大人……不认得……”
明远从怀里掏出个银元宝,放在烟盘上:“只要说实话,这元宝就是你的。”
王奎的眼睛瞬间亮了,挣扎着坐起来,一把将银元宝攥在手里:“客官想知道什么?只要我王某人知道的,绝无二话。”
“赵坤当年通过同顺号转移的银子,到底去了哪里?”
王奎的手抖了一下,烟枪差点掉在地上。他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那银子……可不是小数目……二十万两,分三批运去了马尼拉,存在西班牙人的银行里。”
“有凭证吗?”
“有!有账册!”王奎猛吸一口烟,精神头足了些,“林老板亲自记的账,藏在同顺号的密室里,用‘兰烬’墨写的暗码,只有他和赵大人看得懂。”
明远心头一震——又是“兰烬”墨!沈父的墨谱,沈清辞的绣品,如今连赵坤的账册都用这墨写就,这墨里藏着的,何止是制墨的秘方,更是两代人的恩怨纠葛。
“密室在哪里?”
“在同顺号仓库的地窖里,钥匙……钥匙是枚铜印,刻着‘西洋同顺号’。”王奎忽然打了个寒颤,“客官您是谁?问这个做什么?前不久官府也来查,说要找什么铜印……”
明远没回答,继续追问:“林秉义现在在哪里?”
“躲在澳门的天主教堂,跟一个西班牙神父混在一起。”王奎的声音越来越低,“他说……等风头过了,就去马尼拉取银子,再也不回大清了。”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伴随着龟奴的惊呼:“哎哎!你们不能进去!”
明远心头一紧,刚要起身,房门就被踹开了。几个手持短刀的汉子冲了进来,为首的正是在码头见过的那个刀疤脸余党,他狞笑着说:“周明远,可算找到你了!把账册交出来!”
王奎吓得瘫在烟榻上,抱着头瑟瑟发抖。明远迅速将银元宝塞进王奎手里:“指条活路,这元宝还你。”
王奎哆哆嗦嗦地指向墙角:“那边……有暗门,通后巷……”
明远一脚踹翻烟榻,挡住刀疤脸的去路,趁乱钻进墙角的暗门。暗门里又黑又窄,只能容一人爬行,鸦片味和霉味混合在一起,呛得他直咳嗽。身后传来刀疤脸的怒骂声和王奎的惨叫声,显然那账房是活不成了。
爬出暗门,果然是条后巷。明远刚站稳,就听见巷口传来马蹄声,是官府的人!他想起陈掌柜说过,知府已下令严查同顺号,看来是收到消息赶来了。
“往这边跑!”一个声音在巷尾响起,是阿尔瓦的水手!他们不知何时守在那里,显然是阿尔瓦不放心,派来暗中保护他的。
明远跟着水手们穿过几条窄巷,钻进一艘停靠在河边的小艇,小艇很快驶入珠江,朝着西班牙商船的方向划去。坐在摇晃的艇上,明远回头望去,晚香楼的方向火光冲天,隐约还能听见枪声——想必是官府与钱老五的人交上了火。
“周先生没事吧?”划艇的水手用生硬的汉语问。
明远摇摇头,胸口的半角帕子被汗水浸透,贴在皮肤上,像块烙铁。他知道,王奎虽死,可同顺号的密室和账册还在,林秉义也还在澳门,这场较量,远未结束。
回到西班牙商船上,阿尔瓦正在甲板上等着他,见他平安归来,松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会惹上麻烦。广州这地方,水太深。”
“多谢船长派人接应。”明远拱手道谢,“我想请你帮个忙,带我去澳门。”
阿尔瓦皱起眉头:“去澳门?那里虽说是葡萄牙人的地盘,可林秉义既然躲在教堂,肯定有防备。再说,你的伤还没好……”
“我必须去。”明远的语气异常坚定,“那账册不仅关系到赃款,更关系到许多人的清白。我不能让它永远藏在黑暗里。”
阿尔瓦沉默半晌,点了点头:“好吧。不过你要答应我,拿到账册就跟我回广州,交给你们的官府,别再自己扛着。”
明远望着远处的澳门岛,那里的灯塔在夜色中闪着微弱的光,像颗孤独的星。他想起苏姑娘说过,灯塔是为迷路的船指引方向的,那么他心里的灯塔,或许就是那半角玉兰帕上的“相思”二字——无论走多远,都别忘了为何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