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扬州的船行得慢，苏姑娘的病时好时坏，多半时候只能靠在舱壁上养神。明远坐在她对面，替她煎药、读诗，偶尔说起扬州的近况——婉容把“双鸾绣坊”打理得井井有条，柳大娘收了两个徒弟，小石头已能背出顾晏之的《雨巷集》，纪念馆的访客比从前更多了。
“等回去了，我带你去看新腌的梅子。”明远搅着药碗里的冰糖，试图让药味甜些，“去年你说喜欢苏式蜜饯，婉容特意学了方子，腌了一坛青梅，就等着我们回去尝。”
苏姑娘笑了笑，眼底却没什么力气：“怕是尝不出味道了，这药太苦，把舌头都苦麻了。”她伸手抚过明远的袖口，那里沾着些药汁，“你也瘦了，下巴都尖了。”
明远握住她的手，指尖触到她腕上细细的骨头，心里一紧。在保定府时，大夫就说过，苏姑娘的病是积郁伤肺，需得静养，不能再劳心费神。可他们都清楚，只要顾沈二人的故事还在流传，风波就不会真正平息。
船过镇江时，婉容派来的伙计追上了他们，带来一篮新鲜的枇杷，还有封信。信里说，沈清辞的表哥从苏州来，带来了沈父的一箱旧物，其中有本《兰烬墨谱》，或许对纪念馆有用。
“沈表哥？”苏姑娘撑起身子，“清辞日记里提过，她表哥是苏州的漆匠，当年常来扬州送漆料。”
“等你好些，我们一起去见他。”明远剥了颗枇杷，递到她嘴边，“说不定能从墨谱里找到更多线索。”
苏姑娘轻轻咬下枇杷，清甜的汁水漫过舌尖，压下了些许药苦。“明远，”她忽然轻声说，“若有一天，我也像顾公子他们一样……你会不会把我的东西也放进纪念馆？”
明远的手猛地一颤，枇杷核掉在衣襟上。“胡说什么。”他别过脸，声音有些发哑，“你会好起来的，我们还要一起看平山堂的芍药，一起给小石头讲完他们的故事。”
苏姑娘没再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的江水。夕阳把江面染成金红，像极了那年重阳节，他们在顾沈坟前看到的晚霞。有些话不必说透，彼此心里都懂——这世间的缘法，往往短如朝露，能抓住的，唯有当下的相守。
船抵扬州码头时，婉容带着柳大娘和小石头来接他们。小石头抱着那方玉兰帕，扑到苏姑娘面前：“苏姐姐，你看，我把帕子保管得好好的！”
帕子被装在锦盒里，垫着薰衣草，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苏姑娘接过帕子，指尖抚过那行“兰烬燃尽，相思不灭”，忽然咳嗽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快回府歇息！”明远连忙抱起她，往翰墨书坊赶。
接下来的日子，苏姑娘大部分时间都在书房静养。明远请了城里最好的大夫，每日煎药、喂药，寸步不离。婉容和柳大娘轮流来照看，小石头则天天趴在窗台上，给苏姑娘读顾晏之的诗，说“诗里有仙气，能治病”。
沈表哥来的那天，苏姑娘难得精神好些。他是个五十多岁的瘦高汉子，手里捧着个黑漆木箱，箱子上刻着“兰烬”二字。“这是姑父临终前托付给我的，说若清辞不在了，就把箱子交给可靠的人，千万别落到赵家手里。”
打开箱子，里面果然有本《兰烬墨谱》，还有十几锭未开封的“兰烬”墨，以及一把刻着“沈”字的刻刀。墨谱里详细记录了“兰烬”墨的制作方法，从选料到入窑，每一步都标注得清清楚楚，最后几页还画着墨锭的纹样，其中一种鸾鸟纹，与顾晏之诗稿上的印章一模一样。
“姑父说，这墨是给顾公子特制的。”沈表哥指着纹样，“鸾鸟配玉兰，是他们俩定情时说好的，可惜还没批量制作，姑父就……”
明远翻到墨谱的最后一页，发现夹着张字条，是沈清辞的笔迹：“表哥，若我与晏之有不测，烦请将墨谱交与周明远公子，他懂我们。”
原来沈清辞早就预料到最坏的结局，特意留下了这份托付。明远捏着字条，眼眶发热——他们终究是被记得的，被以这样深沉的方式，托付着未竟的心愿。
苏姑娘靠在软枕上，听着沈表哥的话，忽然轻声说：“把墨锭分一些给双鸾绣坊吧，让婉容姐姐绣在帕子上，也算……也算我们替他们完成了约定。”
婉容点头：“我这就去办。”
接下来的一个月，“双鸾绣坊”推出了新款绣帕，帕角绣着鸾鸟衔墨的纹样，用的正是“兰烬”墨染的丝线，一经推出就被抢购一空。百姓们说，这帕子上有顾沈二人的灵气，能保佑有情人终成眷属。
苏姑娘的病渐渐有了起色，能扶着明远的手，在院子里慢慢走动。那日雨后，他们坐在听竹轩的廊下，看着小石头在院里放风筝，风筝上画着玉兰和鸾鸟，飞得很高，几乎要钻进云层里。
“你看，”苏姑娘指着风筝，眼里有了笑意，“它们飞得多高。”
明远握紧她的手，掌心相贴，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会一直飞下去的。”他轻声说，既是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可命运的风，总在不经意间转向。
七夕那日，纪念馆举办“兰烬墨会”，邀请城里的文人雅士品鉴“兰烬”墨。苏姑娘强撑着病体出席，想亲眼看看沈清辞和顾晏之的心血，如何在世人面前绽放光彩。
墨会进行到一半，忽然有人送来急信，是苏父从京城寄来的——惇亲王虽被革职，却在流放途中自尽，死前留下血书，诬陷明远与苏姑娘私通，盗取皇家贡品（指那二十万两官银）。皇上震怒，已派钦差前来扬州查办。
苏姑娘看到信，一口气没上来，猛地喷出一口血，染红了手中的帕子。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