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晏之在听竹轩养了半月,病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他能靠在床头,看沈清辞为他绣那方玉兰帕,偶尔还能指点几句;坏的时候,便整日昏睡,高烧不退,嘴里反复念着“清辞”二字,听得人心头发紧。
沈清辞几乎把绣坊的事都搁下了,日夜守在听竹轩。她学着煎药,笨拙地扇着炉火,浓烟呛得她眼泪直流,却舍不得离开片刻;她为他擦拭身体,换洗衣物,指尖触到他日渐消瘦的胳膊,心疼得像被针扎;她把那方染血的玉兰帕放在他枕边,盼着这带着她气息的物件,能让他安稳些。
这日午后,顾晏之精神好了些,让沈清辞扶他到窗边坐下。窗外的修竹在风中摇曳,筛下斑驳的光影,落在他苍白的脸上,竟添了几分生气。
“清辞,帮我取那本《玉台新咏》来。”他声音虽轻,却比往日有力些。
沈清辞连忙取来诗集,递到他手中。他翻开书页,找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诗念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诗,我以前总觉得太俗,如今才知,能得此愿,已是天大的福气。”
沈清辞坐在他身边,握住他微凉的手:“会的,我们都会得偿所愿的。等你好了,我们就去平山堂,看那里的芍药开得好不好;去瘦西湖坐船,看两岸的桃花;去……”
“好。”顾晏之笑着打断她,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都听你的。”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木盒,“这个,送你。”
沈清辞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支银质的绣针,针尾镶嵌着一颗小小的珍珠,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这是……”
“我让周掌柜找银匠打的。”顾晏之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顶,“知道你爱绣活,这针比普通的钢针软些,不伤手。”
沈清辞捏着那支银针,指尖微微发颤。他都病成这样了,还惦记着她的绣活……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滴在木盒里,晕开一小片水渍。
“傻姑娘,哭什么。”顾晏之替她擦去眼泪,指尖的冰凉让她一颤,“等我好了,就用这针,陪你一起绣完那方帕子。”
“嗯。”沈清辞用力点头,把银针紧紧攥在手心,像是握住了全世界的希望。
可希望这东西,往往最是脆弱。
三日后,顾晏之的病情突然加重。大夫诊脉后,对着沈清辞摇了摇头,叹息道:“沈小姐,顾公子他……已是回天乏术,准备后事吧。”
沈清辞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门框上:“不可能!前几日他还好好的,还说要陪我去平山堂……”
“那不过是回光返照。”大夫叹了口气,“顾公子本就积劳成疾,又在牢里受了重伤,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
沈清辞冲进卧房,只见顾晏之躺在床上,呼吸微弱,脸色白得像纸。她扑到床边,握住他的手,那手冰冷刺骨,再没有往日的温度。
“晏之!你醒醒!你看看我!”她哭喊着,声音嘶哑,“你说过要陪我绣帕子的,你说过要白首不相离的,你不能食言!”
顾晏之缓缓睁开眼,看见她泪流满面的样子,眼中满是心疼。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沈清辞连忙俯下身,把耳朵凑到他唇边。
“清辞……对不起……”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不能……陪你了……”
“不要说对不起!”沈清辞泣不成声,“我不要你说对不起,我要你活着!你活着好不好?”
顾晏之艰难地摇了摇头,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他抬起手,似乎想再摸摸她的脸,却在半空中停住,无力地垂落。
“晏之!”
沈清辞的哭喊声撕心裂肺,却再也换不回他的回应。窗外的风呜咽着穿过竹林,像是在为这对有情人哀悼。那本《玉台新咏》掉在地上,书页散开,正好停在“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那一页,墨色的字迹在泪光中模糊成一片。
顾晏之的葬礼办得很简单。巡抚李大人亲自前来吊唁,看着沈清辞一身素缟,抱着那方未绣完的玉兰帕,沉默地跪在灵前,眼中满是惋惜。他将一个锦盒交给她:“这是顾公子临终前托我交给你的,说你看了,便会明白一切。”
沈清辞接过锦盒,回到绣坊,关在房里,许久才打开。里面是一封信,还有一块令牌——不是吏部尚书府的令牌,而是一块刻着“忠”字的铁牌,边角早已磨损。
信是顾晏之的笔迹,写得很仓促,墨迹深浅不一,想来是在病中强撑着写的:
“清辞吾爱: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不在人世。请原谅我的欺瞒,我并非吏部尚书府的人,而是前御史顾明远之子。家父当年因弹劾赵坤贪赃枉法,被构陷下狱,含冤而死。我来扬州,一是为寻家母旧友苏先生,取她手中的证据;二是为搜集赵承煜父子的罪证,为家父翻案。
遇见你,是我此生最大的意外,也是最大的幸运。雨巷初见,你如雨中玉兰,清绝脱俗;平山堂相谈,知你不仅有锦绣之才,更有玲珑之心。我曾奢望,待冤案昭雪,便褪去一身尘俗,与你守着绣坊,看细水长流。可天不遂人愿,终究是负了你。
那方玉兰帕,未能陪你绣完,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那支银针,望你好生收着,见针如见我。
勿为我悲,勿为我念。好好活着,如那雨巷玉兰,岁岁芬芳。
晏之绝笔。”
沈清辞捏着信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打湿了字迹,晕开一片模糊的墨痕。原来他背负了这么多,原来他对她的情意,早已深到愿意许她一生。可这一切,她知道得太晚了。
她走到绣架前,拿起那方未绣完的玉兰帕。帕子上只绣了半朵玉兰,孤零零地开在角落。她颤抖着拿起顾晏之送的银针,想把剩下的半朵绣完,可指尖抖得厉害,银针刺破了手指,渗出一滴血珠,落在帕子上,与之前那朵“红梅”遥遥相对。
“晏之,你看,我在绣了。”她喃喃自语,声音哽咽,“你说过要陪我一起绣的,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像极了他们初见那天。雨打芭蕉的声音沙沙作响,像是谁在低声哭泣。沈清辞抱着那方帕子,坐在窗前,从日升等到月落,眼泪流干了,心也空了。
她终究是没能留住他。那些在平山堂许下的诺言,那些在牢里隔着铁栏的牵挂,那些在病榻前说过的“白首不相离”,终究都落了尘泥,被这场连绵的雨,冲刷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