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宫内的喧嚣仿佛隔着厚重的宫墙也能透进来一丝,但林琛所在的偏僻小院,却只剩下死寂和刺骨的寒意。福禄带着那碗精心包装的“冰麒麟”和大部分宦官匆匆离去,留下的两个守卫如同石雕般矗立在院门口,目光空洞地扫视着这片被高墙圈禁的天地。
林琛背靠着冰冷的餐车,瘫坐在地。手臂的酸痛如同无数钢针在肌肉里搅动,冻伤的手指在麻木过后开始传来火辣辣的刺痛。冷汗浸透的内衫紧贴着皮肤,被深秋的冷风一吹,激得他牙齿微微打颤。短暂的、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很快被更沉重的现实压垮。
液氮罐彻底空了,那点来自未来的“作弊”手段已消耗殆尽。餐车里的冰淇淋粉也所剩无几,无法支撑下一次的表演。最致命的是,硝石制冰法——这个他赖以制造“奇观”的核心秘密——已经赤裸裸地暴露在赵高心腹福禄的眼前。福禄眼中最后那抹惊叹与算计交织的光芒,如同毒蛇的信子,让林琛不寒而栗。
他成功了第一步,用硝石的急速降温制造了“寒魄”的假象,用手动搅打勉强模拟出“冰沙”质感,再拼死用最后一点液氮在表层制造了瞬间的“冰晶神韵”,骗过了福禄的眼睛。但这成功,如同在悬崖边缘跳舞,下一步可能就是万丈深渊。赵高需要的是持续的“秘法”供应,而不是一次性的奇观。下一次,当胡亥再次索要“冰麒麟”,或者始皇帝也想品尝这“仙品”时,他拿什么变出来?没有液氮的点睛之笔,那粗糙的冰沙奶冻,根本经不起细品。
时间在冰冷的寂静中缓慢流淌。林琛强迫自己站起来,活动着冻僵的身体,开始清理现场。他仔细地将用过的陶罐、木棍清洗干净,把捣烂的果渣、蛋壳等废弃物深埋在院子角落的泥土里。剩下的硝石被小心地用布包好,藏回餐车驾驶座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这东西现在成了烫手山芋,也是他目前唯一能依仗的“资源”。
他检查了那些野果汁。桑葚汁颜色最深,但酸味过重;山楂汁颜色偏暗,酸涩;那些不知名的红浆果汁颜色鲜艳,但味道寡淡。他尝试着将不同的汁液混合,又加入一点点过滤后的草木灰水(碱性,可以中和部分酸涩,并让颜色更稳定),再加入一小撮碾碎的明矾粉(收敛剂,能让颜色附着更牢固,口感也略带收敛感)。混合后的汁液呈现出一种深沉的紫红色,色泽比之前更均匀、更“诡异”,酸涩感被压制,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矿物”余味。林琛苦笑,这大概就是秦代的“天然色素稳定剂”和“口感改良剂”了。
他又看向石蜜。杂质太多,熬煮后的甜牛乳浆颜色浑浊发黑。他取了一点,加入少量鸡蛋清搅拌——蛋清能吸附杂质,起到一定的澄清作用。过滤后的糖浆颜色果然清亮了些,呈现出一种琥珀色。虽然与现代精制糖浆无法相比,但至少卖相好了那么一点点。这算是原始的“澄清剂”应用。
就在他埋头于这些原始的“食品添加剂”实验,试图为下一次可能的“表演”寻找更多遮掩手段时,院门沉重的锁链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进来的不是福禄,而是两个面无表情、气息更加阴冷的陌生宦官。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不容置疑的目光示意林琛跟着走。
林琛的心猛地一沉。这么快?是胡亥不满意?还是……赵高亲自召见?
他被带离了那个囚禁他多日的小院,穿行在迷宫般的宫室廊道中。空气里弥漫着沉水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庞大权力机器的压抑感。最终,他被引入一处比之前小院更为华丽,但也更加封闭的偏殿。殿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铜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
殿中主位上坐着的,正是中车府令赵高。他并未穿着朝服,而是一身深色常服,脸上没有了惯常的那种阴鸷笑容,只剩下一种审视猎物般的平静。福禄垂手侍立在他身后,眼神复杂地看着被带进来的林琛。殿中央的小几上,赫然放着那个精美的漆木碗——碗底残留着一些淡紫色的、融化后显得更加粗糙粘稠的糊状物,正是林琛制造的“冰麒麟”残余。
“林先生,辛苦。”赵高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蛇滑过地面,“小公子尝了你的‘冰麒麟’,初时被那寒气所惊,甚是欢喜。”
林琛的心悬到了嗓子眼,知道“但是”马上就要来了。
“然……”赵高果然话锋一转,手指轻轻敲了敲小几,目光如刀锋般刮过林琛的脸,“此物入口,初时冰凉刺骨,确有奇效。但细品之下,颗粒粗粝,酸涩有余而奶香不足,更无先生所言‘入口即化、丝滑梦幻’之神髓。尤其那层‘冰晶神韵’消融之后,余下的,不过是一碗冻僵了的、酸甜不均的牛乳渣滓。与小公子念念不忘的‘哈根达斯’,相去何止万里?”
赵高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林琛心上。他所有的掩饰和取巧,在这位心细如发、掌控着罗网组织的权宦面前,被轻易地剥开了外衣。
“陛下虽未亲尝,但听了小公子抱怨,亦觉此物名不副实,徒有其表。”赵高缓缓站起身,踱步到林琛面前,那股无形的压迫感让空气都凝固了,“福禄已将先生制冰之法,尽数禀报于咱家。硝石入水,吸热成冰,此法虽奇,却也并非全然不可解。至于那最后的‘点化’……先生靠近餐车时,袖中藏匿何物?那喷出的‘先天寒精’,又究竟是何物?”
林琛脸色煞白,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他知道,最后的底牌也被掀开了。在赵高面前,任何小动作都无所遁形。
“先生,”赵高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森然杀意,“欺君罔上,其罪当诛。以粗劣之物冒充仙品,戏弄小公子,更是罪加一等!你可知,咱家此刻便可命人将你拖出去,乱棍打死?”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了林琛。他双膝一软,几乎站立不住。
“然……”赵高的语气又奇异地缓和了一丝,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玩味,“先生确有几分急智。能在如此绝境之下,以寻常之物,借硝石之奇效,辅以果色掩味,蛋清增稠,甚至不惜冻伤己身,搅打入气,硬生生造出这碗‘冰麒麟’雏形……尤其是那最后的‘点睛’之物,虽不知其详,但瞬间凝霜造寒之能,确非凡俗手段。这份心思,这份胆魄,倒让咱家……有几分惜才了。”
赵高重新坐回主位,居高临下地看着摇摇欲坠的林琛:“陛下虽不满此物,但小公子对那瞬间的冰凉新奇之感,倒也念念不忘。陛下亦言,能‘无中生冰’,确属不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顿了顿,给出了最终的裁决:“林琛,从即日起,你不再是‘献宝奇人’,而是宫中尚食监下,专司为小公子研制新奇冷食的‘冰匠’!赐你硝石、牛乳、果物等一应用度。限你三月之内,以此法为基础,去除粗粝酸涩,增其奶香滑润,务必做出真正能让小公子满意、能称得上‘冰麒麟’三字的冷食!若成,既往不咎,赐你安身立命之所;若不成……或再生欺瞒之心……”
赵高没有说完,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福禄适时上前一步,面无表情地宣布:“林冰匠,随咱家去你的新居所吧。尚食监的庖厨,自会有人教你规矩。那辆‘餐车’,陛下有旨,暂由少府封存看管,非诏不得擅动。”
林琛如同提线木偶般被福禄带离了偏殿。他回头看了一眼那辆银色的餐车,它将被拖走,锁入库房,成为一件被封存的、暂时无用的“奇物”。而他自己,则被剥去了“奇人”的光环,打入了宫廷最底层的工匠之列,成为赵高手下一个随时可以被碾死的、制作新奇零食的奴隶。
走在通往尚食监低等匠人居住区的昏暗甬道里,空气中弥漫着油烟、食材和腐朽木头混合的复杂气味。林琛心中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沉重的认命感。
液氮罐空了,冰淇淋粉没了,餐车被没收了。他最大的依仗和秘密,几乎被剥夺殆尽。
但他还活着。
硝石制冰法被赵高知晓并利用,但也成为了他目前唯一的护身符和工具。
赵高要的是结果——真正好吃的、能哄住胡亥的冷食。过程?只要不涉及那辆被看管的餐车,只要用他“发明”的硝石制冰法,用什么材料、添加什么“秘方”,只要吃不死人,赵高大概都不会深究,甚至会提供便利。
他的目光扫过甬道旁一间间敞开的庖厨,里面堆满了各种原始的食材和调料:成袋的石蜜(粗糖)、大罐的饴糖(麦芽糖)、颜色各异的野果干和新鲜浆果、成坛的醯(醋)、醢(肉酱)、梅酱、姜、桂皮、花椒、甚至还有晒干的海藻(用于提鲜增稠)……还有角落里堆着的用于澄清酒水的草木灰、用于防腐的粗盐、以及一些他不认识的矿物粉末(可能是原始的染色剂或增稠剂)……
这些,就是他的战场。这些原始的、充满杂质的、甚至可能带有毒性的“添加剂”和食材,将成为他接下来生存和战斗的武器。
活下来了。代价是自由和身份,换来的是一个狭窄的、被严密监视的生存空间,和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战争,确实才刚刚开始。不再是虚无缥缈的科幻对抗,而是实打实地在这两千年前的秦宫深处,用最原始的材料和智慧,去搏取一丝生存的缝隙。他必须成为一个真正的“冰匠”,一个能利用一切手头资源(包括那些粗糙的“添加剂”),在赵高画下的方寸囚笼里,为自己搏出一条生路的匠人。
他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油烟和腐朽气息的空气,迈步走进了属于他的、低矮阴暗的匠人小屋。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也隔绝了他曾经的身份。现在,他是林冰匠,一个为生存而挣扎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