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柳猛地回头!
那动作快得撕裂了廊台凝滞的空气,带起一阵微弱却尖啸的气流。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从幽冥伸出的、冰冷而巨大的手狠狠攥紧、捏扁,又在下一秒以濒临爆裂的疯狂姿态擂动起来,沉重而迅疾地撞击着他伤痕初愈的胸腔,发出“咚咚咚”沉闷如远古战鼓般的轰鸣!这声音在他耳腔内无限放大,震得他双耳嗡嗡作响,外界一切其他的声响——云海的流淌、星辉的洒落、甚至他自己的呼吸——都在这一刻被隔绝、湮灭!
全身的血液似乎刹那间逆流,汹涌着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灼热的眩晕,又在转瞬间退潮,向着四肢百骸奔涌而去,却在末梢冻结成刺骨的寒冰,带来一种极致的、冷热疯狂交替的战栗感,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赤红的瞳孔在廊台相对昏暗的光线下急剧收缩,凝聚成最危险、最专注的针尖状,所有的光线、所有的感知、所有的意念,都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强行压缩、凝聚成唯一的一点,死死地、近乎凶狠地、带着一种要将那门扉洞穿的决绝,钉向那扇依旧紧闭的、流淌着幽暗金纹的紫玉殿门!
醒了?真的是她醒了吗?
方才那道波动,虽然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绝不可能错认!那是神力从死寂枯竭的深渊中艰难挣脱、是神魂自无边沉眠的混沌里挣扎归位的独特征兆!如同在万古长夜中骤然划过的一道微弱却真实的电光,清晰无比地、狠狠地烙印在他高度紧绷、几乎要断裂的感知神经之上!
十天!整整十个日夜的死寂等待!每一刻,都像是被放在文火上反复炙烤,被投入冰窟中永恒封冻!那聚灵阵永无止境般的低沉嗡鸣,那浩瀚灵气永不停歇地汇入却如同石沉大海的景象,那具身躯始终填不满的、令人绝望的虚无空洞……这一切,几乎要将他的意志磨蚀殆尽!他曾在无数个寂静的刹那,被一种深沉的恐惧攫住——恐惧她会就此永远沉睡下去,化为一尊冰冷、完美、却再无生息的玉像,与这永恒的神宫一同凝固!
而现在……这突如其来的、微弱的波动,如同在干涸濒死的沙漠旅人眼前,蓦然出现的一抹海市蜃楼般的绿意!希望,那被压抑了太久、几乎要被他亲手埋葬的希望,如同地底奔涌了万载的岩浆,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轰然爆发!带着足以焚毁一切理智的灼热与毁灭性的力量,瞬间冲垮了他这十日来用尽全部心力构筑起的、脆弱的冷静堤坝!
他甚至来不及去思考任何逻辑,去分辨任何可能性!身体已经完全脱离了意识的掌控,如同最忠实的野兽遵循着本能!高大的身影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弹簧猛然释放,又如同发现了猎物破绽的凶兽,从廊台的阴影中疾射而出,化作一道墨色的闪电,朝着那扇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重山万水的殿门,不顾一切地疾扑而去!
墨色的衣袍在他身后被极速拉扯,猎猎作响,带起一阵短促而激烈的呼啸风声。受伤初愈的经脉被这毫无保留的、近乎透支的爆发力狠狠牵扯,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如同无数细针在体内穿梭,但他浑然未觉!此刻,所有的痛楚,所有的虚弱,都被那股从灵魂深处喷涌而出的、名为“希望”的狂潮彻底淹没!
他的眼中,只剩下那扇门!那扇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门!门后,有他煎熬等待了十个日夜的人!门后,有他积压了无数未能出口的质问、深不见底的担忧、蚀骨焚心的愧疚……还有那句,在心头盘旋了许久,却始终未能说出的、带着笨拙与挣扎的关心!
就在他裹挟着一身近乎癫狂的急切与失而复得般的狂喜之风,即将用身体狠狠撞开那扇沉重殿门的刹那——
“嗡……”
又是一道极其细微、却与方才那道带着“生机”意味的波动截然不同的震颤,如同投入平静湖面后荡开的第二圈涟漪,带着某种沉闷的、规律性的回响,从殿门之后,清晰地、不容置疑地扩散开来。
这道波动,不再蕴含任何苏醒的雀跃与挣脱束缚的活力,而是……一种深沉的、内敛的,仿佛源自阵法本身核心、如同大地脉搏或深海潮汐涨落般的、稳定而沉闷的韵律。紧随其后,那熟悉得令人心头发紧的聚灵阵嗡鸣声,似乎比之前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更加清晰、稳定了一些,持续不断地、永恒般地运转着,仿佛在宣告着某种不可动摇的、既定的秩序。
相柳疾冲的身影,如同被一堵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叹息之墙迎面狠狠撞上!所有的冲势、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急切,都在这一瞬间被强行扼杀、凝固!他整个人骤然僵停在距离那冰冷殿门仅剩一步之遥的地方,扬起的衣袍下摆因这突兀的静止而缓缓垂落,带起的微风吹动他额前几缕散乱的银发,拂过他因极度震惊而显得有些空洞的眼眸。
他脸上那如同火山喷发般汹涌的狂喜和不顾一切的急切,还未来得及完全绽放,就那样生生冻结、凝固在了脸上,形成了一种极其突兀、甚至带着几分滑稽和……可悲的僵硬表情。赤红眼眸中那刚刚燃起、足以照亮这昏暗廊台的炽烈火焰,如同被九天之上倾泻而下的玄冰寒泉兜头浇落,发出“嗤——”的一声令人心魂俱颤的、绝望的哀鸣,瞬间熄灭,只剩下死灰般的冰冷,和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难以置信的巨大空洞。
不是……不是她的苏醒。
那波动……或许只是聚灵阵自身运转到某个特定周期节点时,内部灵力流加强、产生共振所引起的正常能量涟漪?又或者……是她体内那枯竭到极致的神源,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对于外界持续不断、强行灌注的浩瀚灵气,产生的某种被动式的、微弱的物理性回应?
希望——那刚刚将他从绝望深渊托举至云端、让他几乎触摸到天堂光芒的希望——如同一个被孩童奋力高高抛向苍穹的、精致却脆弱的琉璃盏,在它升至最高点、折射出最绚烂光彩的瞬间,毫无征兆地、猝然跌落!
“啪嚓——!”
那碎裂的声响,并非源自现实,却清晰无比、尖锐刺耳地在他骤然变得空荡死寂的胸腔里反复回荡、震荡,每一个回音都像是一把冰冷的锉刀,狠狠地刮擦着他的骨骼与灵魂!
巨大的心理落差,像一只由万年玄冰凝结而成的无形巨拳,带着千钧之力,毫不留情地狠狠捣入他的腹腔深处!搅得他五脏六腑都仿佛错了位,翻江倒海般泛起一股强烈到无法抑制的、令人作呕的酸涩感和剧烈的眩晕。他甚至无法维持挺直的身姿,不得不微微向前躬身,一只手下意识地按住了冰冷的小腹,才能勉强缓解那瞬间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窒息般的空虚与无力感。
原来……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只是漫长等待中,因过度渴望而产生的……一场短暂而残酷的空欢喜。
殿内,那聚灵阵低沉而规律的嗡鸣声,依旧不受任何影响地、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地持续着。仿佛刚才那一道让他心神俱震、几乎魂飞魄散的细微波动,真的就只是一个无足轻重、转瞬即逝的错觉,是他在无边寂静与焦灼中,滋生出的、可怜又可悲的幻听。
相柳僵硬地、如同化作了一尊毫无生气的石雕,死死地钉在冰冷的殿门外,一动不动。高大的背影在廊道两侧清冷星辉的映照下,被拉扯出一道漫长而浓重的、充满了孤寂与绝望意味的影子,与那扇始终紧闭、沉默不语的紫玉殿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压抑到极致的对峙。方才因疾冲而搅动起来的气流缓缓平息,廊台重新归于死寂,只剩下他逐渐变得粗重、却又被主人用强大意志力极力压抑、扭曲成破碎喘息的声音,在空旷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苍凉。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僵硬,抬起了那只未曾受伤的左手。指尖在空中微微停顿,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却无法控制的颤抖,朝着那扇冰凉光滑、刻满玄奥纹路的门扉,再次伸去。他想要推开它,不顾一切地冲进去,用双眼去亲自确认,用双手去触摸真实,去打破这令人发疯的、死水般的沉默与等待。
然而,就在那微凉的指尖即将真正触碰到门扉那冰冷实体的前一刻,他的手,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伤,又像是触碰到了某种禁忌的界限,猛地蜷缩了回来!五指紧紧收拢,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不敢。
他害怕。
害怕当自己真正推开这扇门,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张苍白得毫无生机、如同冰封玉琢般的沉寂容颜;害怕看到的,依旧是那眉宇间黯淡得如同死灰、每一次微弱闪烁都牵动着他的心魂、却始终无法真正亮起的神纹。他害怕方才那丝如同救命稻草般、让他得以短暂喘息的无望希望之火,会被门内那冰冷而残酷的现实,毫不留情地、彻底地碾灭成齑粉,连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灰烬,都不给他留下。
这种近乡情怯般的、深入骨髓的恐惧,比面对千军万马的冲锋陷阵,比独自迎战西炎最精锐的修士围攻,都更加让他感到一种彻头彻尾的、无法抗拒的无力与恐慌。
他就那样僵立在门外,如同被最强大的定身咒术封印,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方才因那虚假希望而短暂沸腾、灼热的血液,此刻正在迅速地冷却,如同退潮般带走最后一丝温度,只剩下一种由内而外、深入骨髓髓核的冰冷和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边无际的疲惫。十天来积累的焦虑、无法排解的担忧、日夜不休的沉默守护,以及刚刚那瞬间燃起又猝然熄灭、将他从云端狠狠拽落深渊的希望……这一切,如同无数道蕴含着不同力量的冰冷潮水,反复地、无情地冲刷拍打着他那本就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心防,最终只留下了一片狼藉的、冰冷的废墟。
良久,在仿佛历经了又一个轮回般漫长的沉默之后,他极其缓慢地、沉重地,如同背负着整个神域的重量,转过身,将那道紧闭的、象征着所有等待与未知的殿门,沉默地留在了背后。赤红的眼眸深处,所有翻涌的情绪都被强行镇压、磨碎,最终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深不见底的黯沉与死寂。他一步一步,脚步蹒跚而虚浮,如同一个失去了所有方向的迷途者,重新走回到那处可以眺望云海与冰冷“天灯”的廊台边缘。
脚下的云海依旧在无声地、永恒地翻涌流淌,那轮巨大、清晰、边缘锐利的月亮,依旧高高悬挂在墨玉般的天幕之上,冰冷而纯粹的光辉,无情地洒遍神域的每一个角落,包括他写满了落寞与孤寂的侧脸。
他仰起头,任由那冰冷的清辉映照在他眼底深处那片黯红的废墟之上。唇角,极其艰难地、扭曲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比荒漠中枯萎的胡杨更加苦涩、比寒夜里凝固的泪滴更加冰凉的、充满了无尽自嘲意味的弧度。
他终究,还是只能在这里等。像一个被命运遗弃在时间之外的囚徒,等一个渺茫未知的归期。等一个沉睡在聚灵阵中心、或许……永远也不会再次睁开那双清冷紫眸的人。
夜风不知何时变得更加凛冽,带着云海深处积聚了万载的寒意,吹拂过他冰冷麻木的脸颊,卷起他墨色的衣袂,猎猎作响。相柳缓缓闭上双眼,将所有的翻腾、所有的痛楚、所有的期盼与绝望,都死死地、深深地封存在那一片黯红的眼底深处,不让一丝一毫泄露。
廊台之上,唯余风声呜咽,与一片凝固的、深不见底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