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数日的救治,终于暂告一段落。
辰荣军营地的空气中,那股浓重得化不开的伤病与绝望的气息,已被日益浓郁的、带着清苦希望的药香所取代。重伤员的情况稳定下来,虽然距离康复尚远,但至少性命无虞,脱离了最危险的境地;那些体虚患病的士兵,在汤药的调理和得以喘息的休养下,脸色也渐渐有了一丝人色。营地虽然依旧破败,但一种名为“生机”的东西,正如同石缝间钻出的嫩芽,悄然滋长。
玟小六整个人瘦了一圈,眼下的乌青浓得像是被人揍了两拳,原本就不算健壮的身板更显单薄。他几乎是靠着最后一股劲儿,强撑着检查完最后一个伤员的脉象,仔细叮嘱了后续用药的注意事项,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虚脱,也带着医者看到病患好转后的由衷欣慰。
相柳一直在一旁静默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少年医师如何不眠不休,如何精准施药,如何用那双尚且稚嫩的手,从死神指缝里抢回一条又一条性命。此刻,见他终于忙完,相柳才缓步上前。
“结束了。”相柳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比起平日的冰冷,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缓和,“我送你回去。”
玟小六抬起疲惫不堪的脸,本想习惯性地推拒一下,说些“我自己能行”的话,但身体的极度疲乏和精神的松懈,让他连逞强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看着相柳那双深邃的赤瞳,最终只是乖乖地点了点头,哑着嗓子说了声:“……好。”
没有惊动太多人,只有几位知晓内情的老医官和将领,默默地向玟小六投来感激的目光,无声地目送他们离开。
依旧是那条隐秘的山路,只是行走的两人,心境与来时已大不相同。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山林间万籁俱寂,只有他们踏在落叶上的沙沙声。玟小六实在是太累了,走着走着,脚步便开始发飘,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摇晃。相柳走在他身侧,在他又一次踉跄时,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胳膊。
那手臂的支撑有力而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玟小六愣了一下,却没有挣脱,反而像是找到了依靠,几乎将大半的重量都倚靠了过去。他实在是太困了,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脑袋一点一点,到最后,几乎是半闭着眼睛,凭借着本能和相柳的牵引,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甚至有那么一小段路,他几乎是靠在相柳身上,陷入了短暂的、不安稳的浅眠。
相柳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加快速度。他只是调整了自己的步伐,让身侧这个累到极致的少年能跟得更省力些。他低头,能看到玟小六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那张平日里总带着几分狡黠或倔强的脸,在沉睡中显得异常安静,甚至有些脆弱。银发的军师,就这么沉默地,搀扶着一个沉沉睡去的凡人少年,行走在黎明前最深邃的黑暗里,画面奇异却又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和谐。
当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驱散了山林间的薄雾,清水镇那熟悉的、低矮杂乱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玟小六也恰好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清了不远处的镇子,又感受到自己还倚靠着相柳的手臂,脸上瞬间爆红,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站直了身体,结结巴巴地道:“啊!军、军师……我……我不是故意的……”
相柳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语气平淡:“无妨。”
两人在镇外那片熟悉的林子边缘停住了脚步。再往前,就是人来人往的镇口,相柳的身份,不适合在光天化日下出现。
晨光熹微,洒在两人身上。玟小六脸上还带着宿夜未消的疲惫,但精神显然好了很多。他看着相柳,眼神清澈而真诚:“军师,营地那边……后续若还有需要,老办法找我便是。” 他指的是他们之前约定的、通过特定标记传递信息的方式。
相柳看着他,点了点头。千言万语的感谢,最终只化作一句简洁的叮嘱:“保重。”
玟小六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如同初升朝阳般干净、甚至有点傻气的笑容,用力地点了点头:“嗯!军师你也保重!”
他不再多言,转身,朝着镇子的方向,迈开了轻快了许多的步伐。那背影在晨光中,虽然依旧瘦小,却仿佛充满了无穷的活力,奔向他那充斥着药香、病患和柴米油盐的、真实而琐碎的烟火人间。
相柳站在原地,一直目送着那个身影穿过田埂,消失在镇口的屋舍之间,再也看不见。
山林寂静,唯有早起的鸟雀在枝头啁啾。
他独自一人,转身,重新没入来时的那片幽深林地。银发在渐亮的晨光中流淌着清冷的光泽,玄色的身影很快便被林木的阴影吞没。
这一次的归途,只有他一人。
来时,他带着一个蒙眼的、心怀忐忑的陌生医师,背负着整个营地的生存希望。归时,他独自一人,身后是暂时安稳的营地和一份沉甸甸的、已然兑现的信任。
脚步踏在归途的落叶上,发出规律的轻响。相柳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着这几日的情景——玟小六专注切脉的侧脸,他熟练抓药的手指,他累极趴在病榻边打盹的模样,以及最后那个在晨光中奔向回春堂的、带着释然与活力的背影……
这个看似普通甚至有些落魄的清水镇医师,用他的医术,更用他的信义与仁心,在他那被战火、责任与孤寂冰封的世界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了久久不散的涟漪。
回到营地时,朝阳已经完全跃出了地平线,金色的光芒洒满山谷。营地中,士兵们已经开始了一日的操练和劳作,虽然依旧清苦,但那份勃发的生气,是前所未有的。
相柳走过营地,目光扫过那些正在恢复的伤员,扫过那面依旧残破却在晨风中挺立的旗帜。
他走进自己的军师帐,帐内依旧空荡冷清。
但空气中,仿佛还隐约残留着一丝,属于回春堂的、淡淡的药草香气。
这一次的离别,并非终结。一条无形的线,已然将辰荣深山与清水镇的那间小小医馆,悄然连接。信任的种子已然播下,只待未来,在未知的风雨中,生根发芽,或是……经历更严酷的考验。
而对于相柳而言,这段插曲,让他那冰冷坚硬的心,似乎也触摸到了一丝,属于凡尘的、名为“信任”与“温暖”的微光。这微光虽弱,却足以在漫漫长夜中,给予前行者一丝难以言喻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