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内污浊的空气似乎都因那渐渐弥漫开的、带着清苦气息的药味而变得清明了几分。玟小六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珠,那里混合着忙碌的汗水与之前因紧张而沁出的冷汗。他稍稍直起身,环顾四周,原本此起彼伏的痛苦呻吟和剧烈咳嗽已经平息了大半,大部分重伤员在服下汤药后,呼吸逐渐趋于平稳,陷入了虽然不安但至少不再被高热持续折磨的昏睡。只有少数几人还需要密切观察。
他挪到相柳身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疲惫,却也透着完成首要任务后的松弛:“其他帐篷的伤员我看过了,情况好些,多是长期吃不饱导致的虚弱,加上一些不算太严重的皮肉伤和旧伤复发。我按症状给他们分发了补中益气的药粉和些寻常的金疮药,嘱咐他们按时服用和换药。”
相柳静静地听着,目光扫过帐内暂时安稳下来的伤员,那双向来冷硬的赤色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松动了一下。他没有多言,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随即,他站起身,动作很轻,以免惊扰到刚刚睡去的伤者,同时用眼神示意玟小六跟他出去。
两人前一后走出那顶弥漫着病气与药味的大帐。
帐外,天色已然破晓。
东方天际,朝霞如同打翻的调色盘,渲染出瑰丽的橙红与金紫。温暖的晨光如同流淌的蜂蜜,洒满了整个山林,也驱散了萦绕在营地上空大半夜的沉重雾霭与阴郁。光线照亮了那些破旧的帐篷,也照亮了士兵们的脸庞。
与昨夜死气沉沉的景象截然不同,经过玟小六和天欢等人一夜的奋力救治,营地的气氛明显轻松、活泛了许多。有人正小心翼翼地端着刚熬好的、热气腾腾的稀粥走向伤员帐篷;有人在空地上重新生起了篝火,准备着简单的早膳;还有三三两两伤势较轻的士兵,互相搀扶着在营地边缘慢慢走动,活动着僵硬的身体。虽然依旧贫困交加,但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感,似乎被这晨曦和暂时的安稳冲淡了不少。
相柳和玟小六站在帐篷投下的阴影边缘,望着这片在晨光中缓缓复苏的营地。
“谢谢你。”相柳转过头,看向身旁这个身材瘦小、脸上还带着稚气未脱痕迹,眼神却已透出坚毅与仁心的少年医师。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卸下部分重负后的、难得的真诚,“没有你及时赶来,我们……可能会失去更多弟兄。” 这句话重若千钧,承载着昨夜那惊心动魄的生死博弈。
玟小六似乎有些不习惯这样直白的感谢,他略显局促地摇了摇头,目光落在那些正在喝粥的士兵身上,轻声道:“医师本分罢了。见死不救,我心里过不去。”
他顿了顿,想起接下来的安排,正色道:“军师,营地里的药材消耗很大,尤其是针对热毒和严重外伤的几味主药,库存几乎见底了。而且,有些特殊的配伍,比如需要精细炮制的药膏和针对不同体质患者的调理方子,这里暂时没有条件制备。我需要回镇上一趟,去我师父留下的老屋和相熟的药铺再取些药材过来。”
回镇上?相柳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让一个外人,一个只接触了一夜的医师,独自离开这隐藏至深的营地?风险不言而喻。昨夜带他进来已是破例,如今……
“我派人跟你一起去。”相柳沉吟片刻后说道。这是最稳妥的方案,既能保证药材顺利取回,也能监控玟小六的行踪。
“不必了。”玟小六却立刻摇头,他抬起头,迎着相柳审视的目光,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理解和保证的笑容,“军师,我一个人行动更方便,目标也小。多了人反而扎眼,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他看着相柳那双深邃得仿佛能看透人心的赤瞳,非常认真、几乎是一字一句地承诺道:“你放心,我玟小六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懂得‘信义’二字。你们营地的位置,我绝不会向任何人泄露半分。我以我师父的名誉起誓。”
晨光落在他尚且稚嫩却写满诚恳的脸上,那双眼睛里清澈见底,没有闪烁,没有算计,只有一种属于医者的纯粹和一份想要践行承诺的执着。
相柳沉默地注视着他。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只有远处篝火噼啪的轻响和士兵低沉的交谈声隐约传来。他在权衡,在判断。理智告诉他,信任一个相识不过一夜的陌生人,是兵家大忌。然而,昨夜玟小六毫不犹豫的救治、专业娴熟的医术、以及此刻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真诚,像一股细微却执拗的暖流,冲击着他冰封了太久的心防。
最终,那紧绷的下颌线条微微缓和,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却带着应允的意味:
“好。日落之前,回来。”
没有多余的警告,没有严厉的威胁,只是简单的时间限定,却蕴含着巨大的信任。
玟小六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注入了星辰。他收敛了笑容,后退半步,对着相柳,极其郑重地行了一个大荒医者之间表示尊敬与承诺的礼节。
“定不负所托!”
说完,他不再停留,利落地转身,背起那个空了大半的药篓,步伐轻快却坚定地向着营地外的方向走去,身影很快便融入了林间渐亮的晨光之中。
相柳独自站在原地,赤色的眼眸久久地凝视着玟小六消失的方向,深邃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层层林木,看到那个少年归来的身影。
晨晖愈发明亮,将他的银发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却化不开他眉宇间那抹复杂难言的思绪。信任,是一种奢侈而危险的东西,尤其对于他和他所守护的这一切而言。这一次的放手,是对是错?这个名叫玟小六的少年,究竟会带来转机,还是……更大的风波?
他不知道答案。
只知道,在这生死一线的挣扎中,那一线基于“仁心”与“信义”而生的微光,值得他去冒一次险。
营地渐渐苏醒,新的一天开始了,而一场关于信任与归期的等待,也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