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妄推开画室门时,许念正蜷在沙发上看画册,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页静物写生,画里的柠檬黄得刺眼。
“等很久了?”他脱了沾着油彩的外套,空气里混着松节油和她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
许念抬头笑,眼尾弯出浅弧:“没多久,看你上次没画完的那幅巷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江妄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画架——青石板路尽头的老槐树只画了半截,枝桠光秃秃地支在画布上。他走过去调颜料,笔尖蘸了点赭石:“缺了满地碎叶。”
“不是。”许念起身凑过来,声音轻得像羽毛,“缺了个人。”
江妄的笔顿了顿。画布上的巷口空无一人,风却画得很满,卷着虚浮的落叶,像极了那年他独自走出巷子的午后。他侧头看她,她正盯着画里的窗,米白色的窗帘被他画得微微掀起,“你画这扇窗时,在想什么?”
“在想……”他喉结动了动,“有人总爱把窗帘拉得太严,屋里该多暗。”
许念忽然低低地咳了两声,手按在小腹上,眉头蹙了蹙又松开。“可能是有点着凉。”她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晚上想吃什么?我买了新鲜的菌子,炖个汤?”
江妄的目光落在她按过的地方,那里隔着薄薄的针织衫,能隐约看到她过分纤细的腰线。这半年来,她好像又瘦了些,下巴尖得硌人,以前总说要减肥,现在却连他做的糖醋排骨都吃不了几块。
“别炖菌子了,”他放下画笔,“去吃你上次说的那家粥铺?”
许念眼睛亮了亮,随即又暗下去:“会不会太清淡了?你不是爱吃重口的吗?”
“最近胃不太舒服,想喝点软和的。”江妄扯了个谎,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指尖触到她的皮肤,凉得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玻璃杯。
粥铺在街角,老板娘认得他们,笑着端上两碗瘦肉粥:“许小姐今天气色看着差点,是不是没休息好?”
许念舀了一勺粥,吹了半天才送进嘴里,闻言笑了笑:“可能是最近总熬夜。”
江妄看着她小口吞咽,粥勺碰到碗沿发出轻响,她吃了不到半碗就放下了,手捂着胸口轻轻揉着。“饱了?”他问。
“嗯,胃里有点胀。”她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角,“最近总这样,吃一点就撑。”
“去看看医生?”
“老毛病了,估计是胃炎。”她摆了摆手,拿起他的粥碗,“你快吃,凉了就不好喝了。”
江妄没动,盯着她放在桌下的手。那只手以前总爱抢他的画笔,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现在却泛着不正常的白,指节处还有点脱皮。他忽然想起上周深夜,她在客厅翻药箱,他迷迷糊糊起来喝水,看见她手里拿着盒胃药,灯光下脸色白得像纸。
“明天我陪你去医院。”他的声音沉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许念愣了愣,随即笑着点头:“好啊,正好让医生开点助消化的药,省得你总说我吃太少。”
回去的路上,晚风卷着落叶打在脚边。许念走得慢,江妄就陪着她一步一步踩过路灯投下的光影。走到楼下时,她忽然停下来,仰头看他:“江妄,你说人会不会有预知能力?”
“怎么了?”
“我最近总做梦,”她的声音飘在风里,“梦见自己躺在一片白得发光的地方,闻着消毒水的味道,醒了就觉得胃里空落落的,像被什么东西咬着。”
江妄的心猛地一沉,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她的肩膀太薄了,隔着衣服都能摸到骨头。“别胡思乱想,”他收紧手臂,“明天看完医生就好了。”
许念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呼吸轻轻拂过他的颈窝,带着点若有似无的凉意。他低头吻她的发顶,闻到那股栀子花香里,好像掺了点别的什么,淡得几乎抓不住,像快要熄灭的烛火。
上楼时,许念走得有些慢,扶着楼梯扶手的手指用力到泛白。江妄想扶她,她却笑着躲开:“我没事,就是有点累。”
推开家门的瞬间,她忽然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手死死按着胃部,脸疼得皱成一团。江妄慌忙去扶,触到她后背的冷汗,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了。
“念念?”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脸色比刚才在粥铺时更差,却还是扯出个笑:“你看,果然是着凉了。”
江妄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去倒了杯温水。玻璃杯递到她手里时,他看见她手腕上的骨头凸得明显,心里那点隐约的不安,像藤蔓一样疯长起来,缠得他喘不过气。
夜里他睡得很轻,总能听见身边人翻身的动静。凌晨时,他摸到她的手又放在了胃上,指尖冰凉。他悄悄把她的手包在自己掌心,黑暗里,她的呼吸很轻,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滞涩,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来路。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落在她苍白的脸上。江妄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心里反复想着明天的医院,那点预感像沉在水底的石头,越来越重,快要托不住了。
第二天去医院的路上,许念靠在副驾座上闭目养神,阳光透过车窗落在她脸上,却没映出多少暖意。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唇瓣几乎没什么血色,偶尔会无意识地按一下胃部,像是那里藏着个反复作乱的小兽。
江妄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车载电台里放着轻快的歌,他却觉得那旋律格外刺耳,索性按了静音。车厢里瞬间安静下来,只能听到许念浅浅的呼吸声,还有他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
“紧张吗?”许念忽然睁开眼,侧头看他,眼底带着点玩笑的意味,“我都不怕,你慌什么?”
江妄扯了扯嘴角,试图让语气轻松些:“怕医生说你挑食,回头得让我盯着你吃饭。”
许念笑了笑,没再接话,重新闭上眼。只是这次,江妄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的眉头又悄悄蹙了起来。
挂号、排队、候诊。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比许念梦里的更浓,走廊里人来人往,脚步声、说话声、仪器运作的滴答声混在一起,压得人心里发闷。
轮到许念时,她深吸了口气,对江妄说:“我自己进去就行,你在这儿等我。”
江妄没动:“一起。”
医生询问症状时,许念说得轻描淡写,说自己最近食欲不好,吃点东西就胀,偶尔会疼,估计是老胃炎犯了。江妄在一旁补充,说她瘦了很多,夜里总睡不安稳,还会莫名出冷汗。
医生听完,在病历本上写了几行字,抬头看了许念一眼:“先去做个胃镜吧,看得清楚些。”
许念的脸色微不可察地变了变,手指蜷缩了一下:“一定要做吗?听说那个挺难受的。”
“做了放心。”医生的语气很平静,“去预约吧,今天能做上。”
走出诊室,许念的脚步慢了半拍。江妄牵住她的手,才发现她的手心全是冷汗。“别怕,”他捏了捏她的指尖,“很快就好,我陪着你。”
许念抬头看他,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快得像错觉。“嗯,”她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发飘,“我不怕。”
胃镜室门口的长椅上,许念攥着那张预约单,指尖都泛白了。前面有人做完出来,捂着嘴咳嗽,脸色难看得很。她的目光追着那人看了几秒,忽然转过头,胃里一阵熟悉的绞痛袭来,让她弯了弯腰。
“又疼了?”江妄立刻扶住她,声音里带着急意。
“没事,”她摇摇头,缓了缓才直起身,“可能是饿了。”
其实她早上就没吃什么,喝了两口粥就觉得胃里堵得慌。江妄想去买点吃的,被她拉住了:“别去了,马上就到我了,做完再说吧。”
护士叫到她名字时,许念的身体僵了一下。江妄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我在这儿等你,出来第一眼就能看见我。”
许念点了点头,跟着护士走进去。那扇门在她身后关上的瞬间,江妄忽然觉得心脏像是被挖空了一块,空落落的疼。他在长椅上坐下,视线死死盯着那扇门,手心也开始冒汗。
时间过得格外慢,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煎熬。走廊里的消毒水味钻进鼻腔,他忽然想起许念昨晚说的梦,白得发光的地方,消毒水的味道……那些零散的碎片拼在一起,让他心里的不安几乎要溢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门终于开了。许念被护士扶着走出来,脸色白得像纸,眼眶泛红,大概是难受得厉害。江妄立刻冲过去接过她,她靠在他怀里,声音带着哭腔,又轻又哑:“江妄,好难受……”
“我知道,我知道。”他心疼得厉害,抱着她的手都在抖,“忍忍,过去了就好了。”
她点点头,把脸埋在他的颈窝,呼吸里带着浓重的消毒水味。江妄抱着她坐在长椅上,轻轻拍着她的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医生办公室的方向。
结果要等星期三下午才能出来。回去的路上,许念靠在他肩上睡着了,眉头却始终没松开,像是在梦里也受着煎熬。江妄放慢车速,生怕惊醒她,心里却像压着块巨石,沉甸甸的,喘不过气。
他不知道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但那越来越清晰的预感,像一张无形的网,正缓缓收紧,将他们一点点拖向那个不敢想象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