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瞎子进门的时候,北京刚落完一场急雨。
四九城的暑气被水汽蒸得发闷,他一边摘墨镜,一边把沾湿的额发往后拢,笑得像刚骗完佛爷最后一坛陈酿。
“花儿爷,我回来——”
尾音被卡在喉咙里。
客厅里空无一人,只剩一只巴掌大的三花奶猫,正踩着他的风衣带子,跌跌撞撞地扑向茶几边缘。
猫很小,毛色却漂亮,黑、橘、白三色在背脊上排布得像一幅泼墨山水;尤其那双眼睛,眼尾上挑,带着勾子似的,活脱脱是解雨臣的翻版。
黑瞎子蹲下去,两根手指捏住小猫后颈,提溜到眼前。
“哟,真巧,”他压低嗓音,像往常逗人似的,“解当家改行做招财猫了?”
小猫四爪乱蹬,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咪”,却是冰凉的怒意。
黑瞎子眨了眨眼,笑意更深:“嗓子也甜,唱戏的料。”
事情要从三天前说起。
解雨臣押一批货去长沙,回程途中路过一座无名老庙。
庙供的不知是哪位野神,只剩半截泥塑,左手指天,右手却捧了一只猫。
伙计们嫌晦气,解雨臣却多看了两眼——那猫塑的眼睛是用琉璃嵌的,映着烛火,像他小时候在解家戏楼后台见过的“压箱钱”猫。
他伸手拨了拨猫须,指腹被划出一道细口。
血珠落在猫塑眉心,一瞬就被吸尽。
当晚,解雨臣在宾馆洗澡,再抬头,镜子里只剩一对毛茸茸的耳朵。
黑瞎子把猫揣进风衣内袋,顺手顺毛,一路往解家大宅赶。
小猫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尾巴扫过锁骨,痒得他直笑:“别闹,再闹把你卖给吴邪当围脖。”
解家大门紧闭,黑瞎子懒得通报,翻后墙。
落地时,怀里的猫突然一口咬住他耳垂。
黑瞎子“嘶”了一声,舌尖抵着齿背,笑骂:“小祖宗,谋杀亲夫?”
小猫松口,圆瞳里浮出一层冷意,像琉璃上凝的霜。
黑瞎子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不是普通玩笑——解雨臣性子再傲,也不至于真咬出血。
黑瞎子把猫安置在书房,翻出解雨臣藏得最深的医药箱。
他半跪着,用酒精棉擦耳垂,余光瞥见猫正踩着键盘给他打字。
肉垫精准地敲出两行:
【别告诉任何人。】
【查老庙,猫塑。】
黑瞎子挑眉,蹲过去,与猫平视:“查可以,报酬呢?”
猫尾巴啪地甩在他脸上,像一记脆耳光。
黑瞎子低笑出声,指腹摩挲猫下巴:“行,先欠着。”
黑瞎子连夜驱车,带着猫回长沙。
老庙比想象中还破,蛛网结得比瓦片密。
黑瞎子打手电,光圈落在猫塑眉心,那里有一道极细的裂痕,像被血线缝合。
“血契。”他喃喃。
身后,小猫蹲在供桌上,尾巴绕住前爪,目光沉静。
黑瞎子回头,与它对视:“解雨臣,你是不是傻?野神的便宜也敢占。”
猫没吭声,只抬爪,指向供桌背面。
那里刻着一行小字——
“猫有九命,偿一愿,折一命。”
黑瞎子蹲下去,指尖描过刻痕,嗓音低下来:“你许了什么愿?”
猫垂下眼,第一次露出近乎“示弱”的神情。
回程路上,黑瞎子把猫放在副驾,车窗开了一条缝。
夜风裹着湘江的水汽灌进来,吹得猫耳微颤。
黑瞎子单手打方向盘,另一手揉了揉猫脑袋:“别装可怜,我不吃那套。”
猫却忽然直起身子,前爪扒住车窗,瞳孔缩成针尖。
黑瞎子顺着它的视线看去——后视镜里,一辆无牌黑车不远不近地跟着。
“啧,麻烦。”
黑瞎子猛踩油门,牧马人咆哮着窜出去。
黑车紧追不舍,车灯像两柄冷刃,划破夜色。
猫蹲在仪表台上,尾巴炸成鸡毛掸子。
黑瞎子抽空瞥它一眼,笑:“怕什么?爷当年被张起灵追了半个格尔木,也没掉一根头发。”
话音未落,黑车车窗降下,一支枪口探出。
黑瞎子方向盘一打,子弹擦着车门溅起一串火花。
猫突然跃起,一口咬住黑瞎子袖口,往右拽。
黑瞎子本能地侧头——第二颗子弹击穿驾驶座头枕,羽绒乱飞。
“谢了。”黑瞎子声音发沉,一脚刹车,牧马人甩尾横在路中央。
黑车来不及避让,车头撞上护栏,轰然巨响。
黑瞎子下车,风衣下摆被热浪掀得翻飞。
他走到黑车驾驶座,拽出一个戴铜面具的人——面具裂成两半,露出一张惨白的脸,瞳孔竟是竖的,像猫。
那人嘴角流血,却咧嘴笑:“猫债……要偿。”
黑瞎子一枪托砸晕他,回头,看见小猫蹲在马路中央,夜风里,身影瘦得像一弯残月。
黑瞎子把猫抱回酒店,扔进浴缸,打开热水。
猫被冲得喵喵叫,爪子扒着缸沿想逃。
黑瞎子按住它,用沐浴露搓出一身泡泡,语气像在审犯人:“那东西为什么追你?”
猫抖了抖毛,水珠溅他一脸。
黑瞎子抹了把脸,笑:“不说是吧?那就别怪老子——”
话没说完,猫突然凑过来,鼻尖碰了碰他的。
很轻,像一片雪落进掌心。
黑瞎子愣住。
猫的眼睛在雾气里显得格外大,黑得能映出他的影子。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解雨臣在戏台上唱《游园惊梦》,水袖一甩,回眸也是这样的眼神——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黑瞎子连夜审那个铜面人。
手段不太体面,但有效。
铜面人招供:他们是“猫鬼”一脉,靠替人“借命”换钱。解雨臣的血触发了老庙契约,猫鬼要取他九命之一,为雇主续寿。
雇主是谁?铜面人不知道,只说“上头”在长沙有家古董店,叫“九霄”。
黑瞎子把人打晕,绑好,回房。
猫蜷缩在枕头边,听见动静,抬头。
黑瞎子蹲床边,指尖挠它下巴:“天亮去九霄,敢不敢?”
猫舔了舔爪子,眼神冷得像冰。
九霄开在太平老街,门脸不起眼,里面却别有洞天。
黑瞎子戴回墨镜,牵着猫绳——对,他连夜买了猫绳,粉色,带铃铛。
猫一路生无可恋,直到进店。
老板是个穿唐装的老头,手里盘着核桃,笑得慈眉善目:“先生买古董?”
黑瞎子把猫举到柜台上:“买命。”
老头笑容一僵。
猫突然跃起,一爪子拍在柜台玻璃上——底下压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里,解雨臣站在老庙前,指尖血珠滴在猫塑眉心。
老头脸色变了,转身想跑。
黑瞎子一枪打在门框上,木屑四溅:“跑一个试试。”
老头招得比铜面人快。
雇主是解家一个远房叔公,眼红解雨臣当家之位,想借猫鬼换命,再夺权。
黑瞎子听完,笑了:“解家内斗啊,老戏码。”
老头颤巍巍递上解药——一只铜铃,内刻咒纹,摇三下,可破契约。
黑瞎子掂了掂铜铃,忽然问:“解雨臣知道是谁吗?”
老头点头:“知道,才甘愿受罚,不想连累旁人。”
黑瞎子沉默片刻,勾唇:“倒像他。”
回酒店的路上,猫出奇安静。
黑瞎子把它放在副驾,铜铃挂在它脖子。
车停在湘江大桥,凌晨四点,天边泛起蟹壳青。
黑瞎子摇下车窗,点燃一支烟,不抽,只夹在指间。
猫蹲在中控台,看着他。
“解雨臣,”黑瞎子第一次叫全名,声音低哑,“你这条命,老子救回来了。”
猫低头,舔了舔铜铃。
黑瞎子伸手,揉乱它头顶的毛:“但欠我的,得还。”
猫抬头,瞳孔里映着晨光,像两汪融化的蜜。
黑瞎子摇铃三下。
第一下,猫耳抖了抖。
第二下,尾巴僵住。
第三下,猫身泛起微光,像被晨雾包裹。
光散时,解雨臣蹲在中控台,赤着脚,身上还是三天前那件白衬衫,领口沾了猫毛。
他抬眼,黑瞎子靠在驾驶座,墨镜推到头顶,笑得吊儿郎当:“欢迎回来,花儿爷。”
解雨臣没说话,伸手,指尖勾住黑瞎子衣领,把人拽近。
两人鼻尖几乎相抵,呼吸交缠。
“欠你的,”解雨臣嗓音微哑,“怎么还?”
黑瞎子指腹擦过他唇角,笑得痞气:“简单,陪我睡——”
顿了顿,补完后半句,“——一个月。”
解雨臣挑眉:“就一个月?”
黑瞎子低头,吻落在他耳侧,声音含混:“先收利息,本金……慢慢算。”
一个月后,解家大宅。
黑瞎子蹲在院子逗猫——那只三花小猫没消失,成了真·招财猫,每天瘫在鱼缸边,看锦鲤。
解雨臣从戏楼回来,水袖还来不及换,蹲下来,把猫抱进怀里。
黑瞎子凑过去,捏猫爪:“它叫什么名字?”
解雨臣侧头,眼里带着笑:“黑小花。”
黑瞎子:“……”
解雨臣补刀:“纪念某人趁我变猫,占尽便宜。”
黑瞎子磨牙,把人打横抱起:“那老子再占一遍,坐实纪念。”
猫在鱼缸边打了个滚,尾巴拍水面,溅起一串水珠。
锦鲤惊散,像一池碎金。
后来,解雨臣问黑瞎子:“你怎么知道摇铃能解咒?”
黑瞎子叼着烟,笑得混不吝:“猜的。”
解雨臣眯眼。
黑瞎子举手投降:“好好好,我查了——那破庙原先供的是‘戏神’,唱戏的祖师爷,你血一沾,契约就成‘戏约’。”
“戏约?”
“嗯,唱一出,换一命。”黑瞎子吐了个烟圈,“我就想,你解雨臣的戏,老子早听过,命也早给你了,还唱什么?”
解雨臣没说话,半晌,低头笑起来。
那一笑,眼角飞红,像台上唱《惊梦》的杜丽娘,水袖一甩,满园春色。
黑瞎子掐了烟,伸手,把人揽进怀里。
远处,夕阳沉进西山,猫在屋檐下伸懒腰,铃铛叮当作响。
——戏已落幕,人未散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