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三/人前人后
华灯初上,三两萤火挑促着星光,环海公路上,车海茫茫,间处有若明清。簌簌风声中,放克音乐琐琐碎碎零绕着,江宁关掉车载音乐,撇掉香烟,整整油棕夹克,抬头想看看自己,却见前路一片斑斓,是车影混着灯光——后视镜里也有一个城市缩影。滨城除去这条公路,也有十分意兴,如此偏概,对歌手来说,十分精巧,甚至有些孩子气了。
望远眺,红绿色车灯织成一条彩河,直直烧到这不肯罢休。艺人眼里,生活从来急,哪能缓下一刻。车潮汹涌,叫骂声荡起涟漪,有若鞭炮此起彼伏,倘使再绕上一圈灯笼,简直有迎新光景。江宁满心无奈,知道跟风怨那前头罪魁是毫无用处,不禁朝窗外望去。
高架公路下,一绕石堤排排靠着江水,水面上波澜不起,满是点点星光、条条月痕。让人心驰神往,恨不能泛舟其上。想到此处,原来平日里摇下车窗,除去恶语,还有这样美事。忽然又生惜意,想想倒也无趣。
耳边传来车铃声,阵歇而急促,在沉夜里,像拉长了蜂鸣,预备收采花蜜,催着急。她一下子倒不知所以然,回过头时,前面早就畅通无阻,一道萧条,黑幽幽流着风河。江宁心中默歉几句,急急催车驶动。
游人如织,絮语连绵,勾绕着霓虹灯光闪烁不断。滨城这样依山傍海,却也有摩登意味,江宁暗暗觉着。不过路不好走,总教人特意放缓速度,抑或是要加大马力,这教人想起此处总还是偏僻。
这会,总算是到了滨城酒店,精明如她,纵有资本罢,仍特意选下谈季订房,为着省减几个钱。
“女士您好,请问有预约吗?”酒店前台一眼没看,空对着电脑屏幕,就吐出了对她的话。
“呃……我是江宁。”她正忙着拾缀行李,也一眼没看说道。
“好的,女士。这边没有搜到江清的预约信息,我们酒店的房已经订满了,抱歉。”前台仍自顾自做着事。
江宁抬眼看去,虽然刚才话听不真切,但她把自己名字记错,着实窘然。二话不说,打了一通电话。
好一会儿,从酒店楼道走下一个中年男人,西装上打着副红格子领带,一双皮鞋踢踏踢踏,徐徐响着。面上油光恰似黄土高原,枯木逢春。
他咧嘴对前台说:“小刘啊,这不是还有房吗?”随即使使眼色,然后朝江宁微微拉下脸来,稍稍躬着身,敬声说道:“这位女士,刚才啊是她工作上不小心,其实房还是有的,她这里电脑网速慢……”
不待他费尽口舌,江宁笑嗔:“网速再慢,又怎会记错名字,连预约信息都查不到?”
经理一时无措,两边油脸不知跌落几层,皱纹如沟壑般千交万错,渠水流尽,只有一片土黄,荒瘠也似。嘴角正欲抽搐,却忽而静下脸,古井不波,一面打整领带,一面站直身子,竟然更有面了。自作翩翩风度,洒然笑道:“这样啊,小刘你再查查。”便扯出一把微笑,对江宁说:“这样,房子租金少付一半,权当赔礼,您看怎样?”“不必了,只是贵店将来生意莫不要败坏了,若是今天有我这一回事,明天有他一回事,这酒店还办不办了?”语毕,江宁拉着行李箱徐徐上楼,没有顾及身后经理恭敬请求,想来句句托词,全无真心。
糟心事多,烦人精杂,生活于她不太讨喜。纵她自觉着不管不顾,定能脱身其中,逸然大方,可她不是隐士高人,只觉满心怨愤无来由。梳洗一番,拿起一本书,翻翻淡黄书页,读了一会,只觉没兴,望床头柜抛去书,闭下灯,埋起头,就裹起被子睡下,预备着明午应了孙先生“盛情”,出席访谈会嘉宾。
闹铃声响起,一如往常,清晨曦光初起,和煦冬风吹拂衣袖。江宁一身运动衣,外套一件羽绒,下楼散步。斜瞟前台,那里没了人影,只有背景墙上“滨城酒店,顾客至上“八个金色隽字”熠熠生辉。
江宁一时恍惚,只低下头,紧着步子,慢慢走。眼中风景,再平常不过,只是些灰石板,蜷冒出油绿青苔;或是木板桥,沾染着浅蓝水露。可是她觉着,每一瞬间都能定格成一幅写实画,不仅可供装裱欣赏,也可送人作礼,这才算写实呢。画,动起来更美,江宁视野见方,并不开阔,一簇花丛闯进来,就占据全景,不留半点隙处。摇曳风姿,勾绕人心。
顺着花海弥漫,摇着舟子漂漾,驶入汀州悠然。江宁记起上次游园,大抵在十几年前,祖母牵着她手,一面嘱她要小心脚下,莫要跌碰;一面又引她赏花,讲些典故。当初只觉欢喜,现在想来祖母真是个忙人啊,好在如今都不依她做了。祖母不让江宁摘花,可小孩子使性子,总是胜利,毕竟在自家人面前。只是花园里大红花艳丽,又极繁多,虽然不顶好看罢,但也有一番风味,小孩一望眼,便如热恋男女,一时兴起便不肯腾挪开来。因此,小孩多在它们面前驻足,那时就有好一群蹿着跳着,跃跃欲试,争先恐后。江宁本想携一朵来,看着人多,又不乐意了,反拉着祖母,兜兜转转直到一处僻地,精心挑拣了朵黛青色小花采去。若是自己想要的,别人也要,她宁愿就此算了。
正想时,眼帘里冒出紫丁香一捧捧,不比红牡丹繁多,不比青蓝花可人,反倒让江宁舒心适意。花圃中,围着数朵芳香,四面都是藤编篱笆。江宁想它们被禁锢住了,拳脚不得施展。可它们全向上施生抱负去了,这一点她倒没有留心。园中小径曲曲绕绕,江宁逛累了,只想找个歇地,终于是抬起头来,四目展望下,差点连眼睛也累着,终于觅得一横石椅。
她摩挲着石椅,任由风吹下面上汗水,滴落在椅上。掌心时而光滑细腻,时而凹凸粗糙,显然不是人为纰漏,而是刻意为之。江宁毫无头绪,没多想便起身,向深处走。一道上,石椅几乎遍地都是,不消三两步就有,她不由得感叹天匠巧工,实在朴实无华而又韵味另有。耳屏传来潺潺流声,转个弯就是一方池塘,数尾锦鱼游摆身姿,水面上几颗饵料发着油光。清早人少,江宁独倚在栏干旁,仿佛天底单剩她一个,有种说不出的闲逸。衫内衣袋传来电话的响铃,是拉娜•德蕾的《Say Yes To Heaven》(应天),让她一下子对天堂失去了念想。
#“喂,是江女士吧。下午二点千万记得过来,可以迟一点。到时去滨城好来会场,有专人接遣。”江宁回道:“孙先生不必多礼,到时也不劳你费心,我应付得过来,只是这滨城是个大地方,我是个小人物,一下子迷进去了,竟不知道要去哪里吃饭。你说奇怪不奇怪?”孙兆林笑应:“贵人多忘事,不过没事,我可以先特派一辆专车,速速接了你,正好我们这里预备了吃食,可以边吃边说话的。”江宁差点失语:“我哪里算得上贵人,好了好了,只是句玩笑话,不必多心。”正想挂断,孙先生就先挂了,好像他说有事先不聊。
滨城饭店极多,虽然好吃到出名的,一只手数的过来,但也不是不值得提荐的。不管他是不是客套抑或是真心,都跟她毫无瓜葛。有时江宁也会惊叹自己的绝情,但她总不想赖着别人,尤其是为此要添麻烦,甚至欠上人情的。
约莫十一点,江宁打车来到了雅宾饭馆。夏天天热,她也不用仔细行装,可以尽情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