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夏荫

第三十六章 夏荫

入夏的风裹着麦香漫进院子时，菜畦里的菠菜已经割了两茬。最后一茬拔起时，根须上带着湿漉漉的泥，子木蹲在井边冲洗，忽听沙瑞金在廊下喊：“王大娘送新麦面来了。”

竹筛里的新麦粉白得发透，还混着细碎的麦麸，抓一把在手里，能闻到太阳晒过的暖香。王大娘站在院里指点：“新麦得蒸馒头才香，掺点老面引子，发得宣软。”说着从篮底摸出块油纸包，“这是我家新收的槐花蜜，揉面时掺一勺，不用就糖。”

子木正要找面盆，就见小宝举着个竹编的小簸箕跑进来，里面盛着些紫莹莹的桑葚，汁水能把手指染成深紫色。“爷爷摘的，在河堤上的老桑树上，可甜了！”孩子说话时舌尖都带着紫，“沙叔叔说要给我做桑葚酱？”

沙瑞金正用温水泡老面引子，闻言回头笑：“等蒸完馒头就做。”他挽着袖子，小臂上还沾着点面粉，“子木，你把桑葚蒂摘了，用盐水泡一刻钟。”

王大娘在一旁看着，忽然拍了下大腿：“忘了拿酵母！我家那罐新开封的，发面快。”说着就要往家跑，被子木拉住：“大娘歇着，我去拿就行。”她刚走到门口，就见李奶奶挎着个竹篮进来，里面是些带着露珠的黄瓜，顶花还新鲜着。

“刚从架上摘的，”李奶奶把黄瓜往石桌上放，“拌个凉菜，配馒头吃正好。对了，前院张大爷给的新蒜，我剥了些，捣成蒜泥，拌黄瓜香得很。”

子木笑着谢过，去王大娘家取了酵母，回来时见沙瑞金已经把面粉倒进面盆，正往里面加槐花蜜。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他发间落了点金斑，蜂蜜的甜香混着麦粉的气息漫开来，让人觉得心里踏实。

“要揉到面团光滑，不粘手才行。”沙瑞金说着，把面团往案板上一扣，手掌推着面团来回揉，动作熟练得像做了几十年。子木凑过去想学，刚碰到面团就被粘了满手，忍不住笑：“怎么这么黏？”

“水放多了点，”沙瑞金握住她的手，带着她一起揉，“掌心要用力，把面往案板上按，这样才能起筋。”他的掌心温热，带着薄茧，子木的手被他包在里面，倒比面团还暖。

正揉着面，忽听院外传来叫卖声：“卖西瓜嘞——刚从地里摘的，沙瓤的！”沙瑞金直起身：“买两个来，下午冰镇着吃。”子木要去拿钱，他却从口袋里摸出几张毛票：“我去吧，你看着火。”

他刚走，王大娘就端着个瓷碗进来，里面是些黄色的粉末。“这是南瓜花磨的粉，”她往面盆里倒了些，“掺点颜色好看，也败火。前几天摘的南瓜花，晒干了磨成粉，蒸馒头、做煎饼都好吃。”

子木把南瓜花粉和进面团里，原本雪白的面团渐渐变成了淡淡的鹅黄色，看着倒像掺了蛋黄。李奶奶在一旁择黄瓜，忽然说：“对了，我家那棵葡萄该搭架子了，你家院里有竹竿不？”

“有，去年冬天攒的，在后院棚子底下。”子木答着，忽然听见小宝喊：“菜畦里有虫子！”她赶紧跑过去，只见白菜叶上爬着些绿色的菜青虫，正大口啃着叶子。

“别急，”李奶奶放下黄瓜过来，“用草木灰撒一圈，虫子就不敢来了。”她指挥子木去取草木灰，自己则用手轻轻捏起虫子，放进旁边的小罐里，“这虫子拿回家喂鸡，鸡下的蛋黄都格外黄。”

等沙瑞金抱着两个大西瓜回来时，面团已经发得胖乎乎的，用手指按一下，能慢慢弹回来。他把西瓜放进井里冰镇，转身去看菜畦：“白菜长得真好，再过些日子就能包心了。”

“李奶奶说要搭葡萄架，”子木指着院角，“咱们下午帮着搭吧？”沙瑞金点头：“行，正好把竹竿收拾出来。”他把发好的面团放在案板上揉，排掉里面的气，然后切成大小均匀的剂子，一个个揉成圆馒头，摆在铺了玉米叶的篦子上。

“得二次醒发，”王大娘在一旁指点，“等馒头鼓起来，拿起来轻飘飘的，再上锅蒸。”她看着子木，忽然笑：“你这手也变粗糙了，从前细皮嫩肉的，现在倒像个过日子的样子了。”

子木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确实多了些薄茧，指缝里还沾着点面粉，却不觉得难受。她想起刚来时，连锄头都不会握，如今却能跟着沙瑞金侍弄菜畦，心里倒生出些成就感。

馒头上锅时，沙瑞金开始做桑葚酱。他把泡好的桑葚倒进锅里，加了两勺槐花蜜，小火慢慢熬。紫红色的汤汁咕嘟咕嘟冒泡，甜香顺着锅盖缝钻出来，引得小宝在灶台边转来转去，直问：“好了没？好了没？”

“快了，”沙瑞金用勺子搅着，“得熬到浓稠，能挂住勺子才行。”他转头看子木，“等晾凉了装在玻璃瓶里，抹馒头吃，或者冲水喝都好。”

李奶奶把拌好的黄瓜端上桌，蒜泥的香混着黄瓜的清冽，勾得人胃口大开。王大娘又从家里端来一碟酱菜，是用去年的芥菜腌的，配馒头正好。正说着，就见张大爷扛着把梯子进来：“听说要搭葡萄架？我来搭把手。”

“张大爷您怎么来了？”子木赶紧让坐，“快歇歇，刚蒸好的馒头。”张大爷摆摆手：“先干活，搭完架子再吃。”他说着就去后院搬竹竿，沙瑞金和他一起，在李奶奶家的院墙边搭起架子，把葡萄藤小心翼翼地引上去。

小宝在一旁帮忙递绳子，忽然指着墙头喊：“有壁虎！”大家抬头看，只见一只灰绿色的壁虎趴在砖缝里，正盯着葡萄叶上的虫子。“别碰它，”张大爷笑着说，“壁虎吃蚊子，是好东西。”

等葡萄架搭好，馒头也蒸好了。掀开锅盖的瞬间，白汽“腾”地冒起来，带着槐花蜜的甜香。黄澄澄的馒头暄软饱满，捏一下能弹起来，掰开里面是细密的气孔，混着南瓜花的清香。

“尝尝，”沙瑞金递过来一个，“刚出锅的，小心烫。”子木咬了一口，甜丝丝的，麦香和花香在舌尖散开，比城里买的馒头扎实多了。小宝捧着个小馒头，蘸着刚熬好的桑葚酱，吃得嘴角都紫了。

午后的太阳热起来，沙瑞金把井里的西瓜捞上来，用凉水冲了冲，一刀下去，“咔嚓”一声裂成两半，红瓤黑籽，沙得能掉渣。李奶奶挖了一勺给小宝：“慢点吃，别噎着。”孩子嘴里含着瓜瓤，含糊不清地说：“甜！比冰糖还甜！”

子木靠在廊下的竹椅上，看着沙瑞金和张大爷在院里下棋，王大娘和李奶奶坐在一旁择豆角，小宝则拿着个小网兜在追蝴蝶。菜畦里的白菜舒展着绿叶，黄瓜架上挂着弯弯的瓜，葡萄藤在新搭的架子上慢慢爬，蝉鸣声从院外的老槐树上飘进来，懒洋洋的，像在哼着夏天的调子。

她忽然想起母亲临走时说的话：“日子就像种菜，得一天天侍弄，急不得。”那时她还不懂，如今看着这满院的生气，倒真觉出些滋味来。原来安稳的日子，不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是蒸馒头时飘出的香，是菜畦里新结的瓜，是邻里间递过来的一碗酱菜，是身边人掌心的温度。

沙瑞金赢了棋，回头看见子木在笑，走过来坐在她身边，递过来一瓣西瓜：“想什么呢？”子木咬了口瓜，甜汁顺着嘴角往下流，被他用手帕擦掉。“在想，”她抬头看他，眼里映着阳光，“这院子真好。”

他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像炭火盆的暖，像春阳的热，像这漫长夏日里，不会熄灭的安稳。远处的雷声隐隐传来，像是在预告一场夏雨，子木想起惊蛰那天的雷声，那时菜种刚埋下，如今却已是满院荫凉。

“晚上该下雨了，”沙瑞金望着天边的云，“正好给菜畦浇浇水，省得咱们动手。”子木点头，忽然听见王大娘喊：“快来摘豆角！再不摘就老了！”她和沙瑞金相视而笑，起身往豆角架走去，身后的竹椅还留着余温，像日子里藏不住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