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灯暖
大年初五的清晨,子木是被窗棂上的冰花惊醒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把那些交错的纹路映得像水晶雕刻,她伸手去摸,指尖刚碰到玻璃就缩了回来——凉得像块冰。
“醒了?”沙瑞金端着热水进来,把搪瓷杯往床头小凳上放,“阿姨在厨房炸油糕呢,说今天要送些给邻里,破五吃糕,步步登高。”
子木披着棉袄坐起来,听见厨房传来“滋啦”的油炸声,混着母亲哼的小调。她趿着棉鞋走到门口,看见母亲系着蓝布围裙,正把炸得金黄的油糕往竹篮里捡,鬓角沾着点面粉,像落了层细雪。“妈,我来吧。”子木伸手要接,被母亲拍开:“刚炸好烫得很,你去把院里的红灯笼再挂高点,昨天风大,吹得歪歪斜斜的。”
沙瑞金已经搬了梯子架在老槐树下,正踮着脚调整灯笼绳。红灯笼在风里轻轻晃,穗子扫过他的肩头,像只红雀在啄食。子木站在底下看,忽然觉得这画面比年画还鲜活——灰墙白雪衬着红灯笼,他穿着藏青棉裤,裤脚沾着点雪沫,侧脸被阳光照得暖融融的。
“递个钉子来。”沙瑞金低头喊,子木赶紧从工具箱里翻出铁钉递上去。他接住时指尖碰到她的手,两人都笑了——他的手冻得发红,她的手却被炭火熏得暖乎乎的。
正忙着,王大娘的声音就从院门口飘进来:“亲家母,炸油糕呢?我闻着香味就来了!”她身后跟着小孙子,手里举着个纸糊的兔子灯,竹架上还缠着红绒线。“这是我家老头子扎的,给孩子们玩的,你家子木要是喜欢,拿回去挂着玩。”
母亲从厨房探出头:“快进来坐!刚出锅的油糕,就等你尝第一口。”王大娘的孙子举着兔子灯跑到院里,灯笼上的红绒线被风吹得飘起来,蹭到沙瑞金刚挂好的红灯笼,两个灯笼轻轻撞了下,像在互相拜年。
“这灯扎得真俊!”子木摸着兔子灯的耳朵,竹骨削得溜光,糊的绵纸白生生的,眼睛是用黑绒布缝的,“大爷手真巧,比供销社卖的还好看。”
王大娘笑得眼角堆起褶子:“他年轻时在戏班扎过戏台子,这点活不算啥。说起来,后天就是元宵节了,往年都是街道办组织猜灯谜,今年天冷,怕是办不成了。”
母亲往王大娘手里塞油糕:“办不成咱们自己办!就在这院里挂些灯笼,让孩子们来猜,输赢不重要,图个热闹。”沙瑞金在旁接话:“我去找些红纸来,咱们剪些谜面贴上,再备点糖果当奖品。”
小孙子啃着油糕拍手:“好哦!猜灯谜咯!”油糕的糖汁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流,滴在兔子灯的棉纸上,晕开个小小的黄点,像给兔子添了颗痣。
吃过早饭,沙瑞金真的去供销社买了红纸和浆糊,子木找出剪刀,母亲搬来针线笸箩,三人坐在炭火盆边忙活。母亲剪的是“福”字和喜鹊,剪刀在红纸上翻飞,眨眼间一只振翅的喜鹊就落了纸,翅膀上还剪出细密的花纹。“你姥姥教我的,”母亲把剪好的喜鹊递给子木,“她说剪喜鹊得留三分空,才像要飞的样子。”
沙瑞金在写谜面,毛笔尖在红纸上走得稳稳的,“小时穿黑衣,大时穿绿袍,水里过日子,岸上来睡觉”——竟是条谜语。子木凑过去看:“这是青蛙吧?太简单了,孩子们一猜就中。”沙瑞金笑着往她手里塞支笔:“那你写个难的。”
子木想了想,写下“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母亲凑过来看:“这是砚台吧?你爸年轻时总用砚台练字,磨墨时‘沙沙’响,跟春蚕啃桑叶似的。”
正说着,李奶奶挎着竹篮进来了,篮子里装着十几个元宵面剂子,白胖的像团雪。“听见你们说猜灯谜,”李奶奶把面剂子往桌上放,“我和老头子揉了点糯米面,后天包元宵吃,甜的咸的都有,让孩子们挑。”她看见桌上的剪纸,忽然一拍大腿:“我年轻时学过剪葫芦,能装灯烛的那种,我回去找剪刀,咱们多剪些!”
李奶奶风风火火地走了,母亲看着她的背影笑:“这老太太,比年轻人还利索。”子木把剪好的喜鹊贴在灯笼上,忽然觉得这院里的热闹,比城里的戏台子还让人欢喜——没有锣鼓喧天,却有柴米油盐的实在,你送碗面,我剪张纸,凑在一起就是最暖的年景。
下午张大爷扛着捆细竹竿进来,说是给灯笼做架子。“前院李大爷劈的竹子,削得溜光,”张大爷把竹竿靠在墙上,“我那小孙子非说要扎个老虎灯,我说老虎太凶,扎个兔子灯吧,他还跟我急。”
沙瑞金正在糊灯笼,听见这话笑:“要不扎个老虎灯?我来画虎头,张大爷您来扎架子,咱们合作一个。”张大爷眼睛一亮:“成!我年轻时扎过龙灯,老虎算啥!”两人凑在一起比划,竹竿在院里敲出“咚咚”的响,像在打鼓。
子木和母亲坐在廊下搓元宵馅,芝麻馅里拌了猪油,香得人直咽口水。“你爸总说芝麻馅要放冰糖渣,”母亲往馅里撒着糖,“咬一口咯吱响,才叫有嚼头。”子木忽然想起去年冬天,沙瑞金给她买的芝麻糖,也是这样带着冰糖渣,他说“听阿姨说你爱吃这个”,原来他把母亲的话都记在了心上。
日头偏西时,院里已经堆了十几个灯笼架子,有方的,有圆的,还有个没完工的老虎灯,竹骨支棱着,像只蹲在地上的小兽。沙瑞金正在给老虎灯糊纸,李奶奶提着个竹筐进来,里面是她剪的葫芦灯,红纸上剪着缠枝纹,中间留着方孔,正好能放蜡烛。“你看这个,”李奶奶举起个葫芦灯,“点上蜡烛,光从孔里透出来,地上能映出花纹,比琉璃灯还好看。”
母亲接过葫芦灯,对着阳光照了照:“真好看!这手艺,得传给孩子们。”李奶奶叹气:“现在的孩子都爱买塑料灯,谁还学这个。不过话说回来,你家瑞金这手毛笔字,也该教孩子们写写,总比在墙上乱涂强。”
正说着,王大娘的孙子举着个新扎的鱼灯跑进来,竹骨弯成月牙形,糊着蓝纸,像条在水里游的鱼。“沙叔叔,你看我扎的!”孩子跑得满头汗,棉帽都歪了,“爷爷说要涂金粉,晚上点上灯,就像金鱼在游。”
沙瑞金蹲下来帮他扶正棉帽:“真厉害,比我小时候扎的强多了。”他往孩子手里塞了块芝麻糖:“后天猜灯谜,你这鱼灯准能得奖。”孩子含着糖跑出去,鱼灯在他身后晃悠,像条快活的影子。
晚饭是母亲做的荞面饸饹,浇着羊肉臊子,辣得人额头冒汗。沙瑞金给母亲盛面时,特意少放了辣椒油:“您胃不好,吃点温和的。”母亲笑着往他碗里夹了块羊肉:“你多吃点,白天忙活一天,累着了。”
子木看着他们互相让着吃食,忽然觉得这一碗面里,藏着比羊肉更暖的东西。窗外的灯笼被风吹得轻轻转,光透过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谁在跳舞。
夜里子木被冻醒,看见沙瑞金正往炭火盆里添炭。“别掀被子,”他低声说,“刚加了炭,一会儿就暖和了。”子木往他身边靠了靠,听见隔壁母亲在说梦话,像是在喊她的小名。
“明天去给张大爷送些油糕吧,”子木轻声说,“他孙子爱吃甜的。”沙瑞金把她的手塞进自己怀里焐着:“我备了两包芝麻糖,明早一起送去。对了,李奶奶说她的老花镜磨花了,我托人在县城买了副新的,明天顺便带来。”
子木想起李奶奶总眯着眼睛穿针,线半天穿不进针眼,心里忽然暖烘烘的。原来爱不是非要做什么大事,不过是记住谁爱吃甜的,谁的眼镜该换了,谁的胃受不了辣,这些细碎的惦记,像炭火盆里的火星,看着小,却能焐热一整个冬天。
天亮时,院里的灯笼还亮着,红通通的像串糖葫芦。子木推开窗,看见张大爷的孙子正踮着脚往老虎灯里塞蜡烛,沙瑞金在旁边扶着灯笼架,怕他摔着。母亲和李奶奶坐在廊下,正把剪好的谜面往灯笼上贴,“一口咬掉牛尾巴”“小时穿黑衣”,红纸条在风里飘,像一群红蝴蝶。
王大娘端着盆糯米粉进来,老远就喊:“快来帮忙揉面!我家老头子说要包百十个元宵,让全院的人都吃够!”她的声音撞在墙上,弹回来,混着孩子们的笑闹声,像支热闹的曲子。
子木忽然想起母亲昨天说的话:“日子就像这灯笼,要众人拾柴,才能亮堂。”可不是嘛,你扎个架子,我糊张纸,他剪个谜面,凑在一起,就成了最亮的灯,最暖的年。
阳光越升越高,把灯笼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像在地上铺了条红毯子。子木看着院里忙碌的身影,忽然觉得心里踏实得很。有暖灯照着,有亲人陪着,有邻里热热闹闹地凑在一起,这样的日子,就像刚出锅的元宵,圆滚滚,甜滋滋,咬一口,全是蜜。
元宵节的晚上,院里果然挂满了灯笼。老虎灯瞪着圆眼睛,兔子灯竖着长耳朵,鱼灯张着嘴像在吐泡泡,葫芦灯的光影在地上转,映出星星点点的花纹。孩子们举着自己扎的灯,在院里跑来跑去,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沙瑞金搬来张桌子,上面摆着糖果和元宵,王大娘的孙子正踮着脚猜“一口咬掉牛尾巴”,憋得小脸通红:“是‘告’字!对不对?”母亲笑着往他手里塞块糖:“对喽,我们家小宝真聪明!”
李奶奶戴着新眼镜,正给孩子们讲灯谜里的故事,“这砚台啊,是文人的宝贝,就像咱们庄稼人的锄头……”张大爷蹲在院里煮元宵,锅里的白胖团子翻滚着,香气漫了满院。
子木靠在沙瑞金身边,看母亲和王大娘比谁剪的窗花好看,看李奶奶给孩子们分糖果,看张大爷的孙子举着老虎灯转圈,忽然觉得这满院的灯火,比城里的霓虹灯还亮。因为这灯里,有手的温度,有笑的暖意,有一院子的人情味儿。
沙瑞金往她手里塞了个热元宵,芝麻馅的,咬一口,冰糖渣在嘴里咯吱响。“甜吗?”他低声问,眼里的光比灯笼还亮。子木点点头,往他嘴里塞了一个,看着他眯起眼睛笑,忽然觉得,幸福就是这样吧——有灯暖着,有糖甜着,有身边人笑着,把每个寻常的日子,都过成亮堂堂、暖融融的模样。
灯笼的光映在雪地上,把整个院子染成了暖红色。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像在为这满院的热闹鼓掌。子木想,这样的夜晚真好,有灯,有月,有说不完的家常,还有数不清的明天,等着他们一起亮,一起暖,一起把每个平凡的日子,都过成最甜的模样。
月光淌过檐角,落在红灯笼上,像给这满院的暖意,又添了层温柔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