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归途
越野车驶离祁连山保护区时,子木回头望了最后一眼。雪峰在晨雾里只剩道模糊的剪影,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沙瑞金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腕骨上那道几乎看不见的浅痕——是昨夜他用红绳系石头时,不小心勒出的印子。
“舍不得?”他把空调温度调高些,暖风裹着淡淡的汽油味涌过来,“等你休年假,我们再来。”
子木摇摇头,从包里翻出那袋高山紫菀种子,透明塑料袋里的褐色颗粒像细小的星辰。“陈老师说这花要在零度以下冷藏半个月才能发芽。”她指尖捏起一粒种子,对着阳光看,“像不像我们?非要经过点风霜,才能扎根。”
沙瑞金笑出声,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车窗外的景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苍灰的岩石渐变成赭红的丹霞,贴地生长的草甸让位给成片的向日葵,金黄的花盘齐刷刷地朝着太阳,像无数张笑脸。“你看那些向日葵,”他突然开口,“不管前一晚被风吹得有多歪,第二天总能转回头对着太阳。”
子木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突然想起大会堂前的那场对峙。她冲进会场时,沙瑞金正被赵立东的人拦着,领带被扯得歪斜,却依然死死护着怀里的文件袋,像株不肯弯腰的向日葵。“那时候你可比它们倔强。”她笑着说,指尖在他手背上画了个小小的太阳,“赵立东把枪顶在你腰上,你都不肯松口。”
他的手猛地收紧,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那时候想着,要是松了口,就没人陪你来看祁连山的花了。”他偏过头,墨镜滑到鼻尖,露出眼底的红血丝——昨夜在雪地里站得太久,冻得有些发炎,“我答应过你的事,不能食言。”
车在张掖市区的民政局门口停下时,子木突然有点慌。她看着玻璃门上“婚姻登记处”的金色字样,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冲锋衣的拉链。沙瑞金解开安全带,转身看着她,指尖轻轻敲了敲她的膝盖:“后悔了?”
“才没有。”她嘴硬着推开车门,脚刚落地,就被他拽进怀里。晨光落在他的发梢上,镀上层金边,他低头时,睫毛扫过她的额头,带着点痒。“子木同志,”他的声音里带着刻意的严肃,却藏不住笑意,“准备好了吗?从今天起,你就是沙瑞金同志的合法妻子了。”
登记处的工作人员是个戴眼镜的小姑娘,看见他们时眼睛亮了亮。“是沙书记吧?”她递过表格时,脸颊有点红,“前阵子看新闻,您在汉东……”
“今天不谈工作。”沙瑞金笑着打断她,笔在表格上落下的字迹刚劲有力,“我们是来办私事的。”
子木填到“配偶姓名”那一栏时,笔尖顿了顿。阳光透过窗户落在纸上,把“沙瑞金”三个字照得格外清晰。她想起五年前在祁连山,他背着她走在结冰的山路上,嘴里哼着跑调的歌,那时她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会这样郑重地写下他的名字。
拍照时,沙瑞金非要让她站在左边。“老纪说,站左边的人当家。”他悄悄在她耳边说,手指在她腰后轻轻捏了捏,“以后家里的事,都听你的。”
子木被他逗笑,嘴角的弧度正好被相机捕捉。红色背景前,她的头微微靠着他的肩膀,他的手虚虚地搭在她的腰侧,两人眼底的笑意像融化的蜜糖,浓得化不开。拿到红本本的那一刻,子木突然想起那朵梅花吊坠,此刻正贴着她的心跳,和这红色的本子一样,都是沉甸甸的承诺。
出民政局时,沙瑞金的手机响了。是老纪打来的,嗓门大得像在耳边喊:“领到证了吧?中午回来吃饭,我让你嫂子炖了羊肉!”
“叔,您怎么知道……”
“张巡那小子嘴快,早上就把你们要领证的事捅给我了!”老纪在电话那头笑,“对了,赵立东的案子起诉了,涉案的三十七个人全被提起公诉,下个月开庭,你得来旁听。”
沙瑞金应着,挂了电话却看见子木盯着路边的婚纱店发呆。橱窗里的白色婚纱在阳光下闪着光,裙摆上的碎钻像撒了把星星。“喜欢?”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等忙完这阵子,我们补套婚纱照。”
“不用。”子木拉着他往前走,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她晃了晃手里的红本本,封面上的金字在阳光下闪着光,“有这个就够了。”
回汉东的高铁上,子木靠在沙瑞金肩膀上睡着了。他翻开手机相册,点开那张在玛尼堆前的合影——雪线为背景,经幡作见证,他的吻落在她眉间,她的笑里盛着整个春天。他放大照片,看见玛尼堆底部那两块刻着名字的石头,突然觉得眼眶发烫。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张巡发来的消息,附带一张照片。照片里,隔壁病房的床空了,窗台上放着盆绿萝,叶子绿得发亮。“张局今天出院,说等您回来请您喝酒。”后面还跟着个龇牙笑的表情。
沙瑞金回复“好”,刚放下手机,就感觉子木动了动。她揉着眼睛坐起来,睫毛上还沾着点泪,大概是做了什么梦。“怎么了?”他替她擦了擦眼角,指尖触到她温热的皮肤。
“梦见我们在祁连山迷路了。”她的声音还有点发困,往他怀里缩了缩,“雪下得特别大,你走在前面,我怎么喊你都不回头。”
他把她搂得紧了些,下巴搁在她发顶,闻着洗发水混着雪山气息的味道。“傻丫头,”他的声音轻轻的,像怕惊扰了什么,“我这辈子,就没敢放开过你的手。”
高铁驶进汉东地界时,窗外的景色换成了熟悉的梧桐大道。子木看见检察院大楼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着光,突然想起赵立东被带走时的眼神,怨毒里带着点不甘。“开庭那天,我想和你一起去。”她轻声说,指尖在红本本的封面上画着圈。
“好。”沙瑞金握住她的手,“让他看看,我们活得好好的。”
车到站时,老纪和张巡已经等在出口。张巡的胳膊上还打着石膏,看见他们就咧开嘴笑:“沙书记,子木姐,恭喜啊!”他从包里掏出个红色的盒子,递过来,“这是我和我爱人挑的,贺礼。”
盒子里是对银质的戒指,样式简单,戒面上刻着细小的梅花图案。子木的指尖触到冰凉的戒指,突然想起沙瑞金在她无名指上留下的牙印,现在已经淡得看不见了,却像刻在了骨头上。
“谢谢。”沙瑞金接过戒指,执起子木的手,把戒指轻轻套在她无名指上。尺寸刚刚好,像为她量身定做的。“该你了。”子木拿起另一枚戒指,踮起脚尖替他戴上,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掌心,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又忍不住相视而笑。
老纪在旁边看得直乐,拍了拍沙瑞金的肩膀:“行了行了,回家再腻歪。你嫂子炖的羊肉都快凉了。”
车开上汉东大桥时,子木看见江水浩浩荡荡地向东流,阳光洒在水面上,像铺了条碎金的路。沙瑞金的手机响了,是中jW的同志打来的,说***的案子已经移交最高法,涉案的赃款赃物正在清点,很快就能发还给受损的企业。
“都结束了。”挂了电话,他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对她说。
“不是结束,是开始。”子木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路边的玉兰花开得正盛,白得像雪,“老陈说,重建比摧毁难多了。”
沙瑞金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无名指上的戒指。戒指的凉意透过皮肤渗进来,却让人心安。他想起隧道里的硝烟,病房里的消毒水,祁连山的风雪,还有此刻掌心的温度,突然觉得所有的经历都像江水一样,最终会汇入名为“生活”的海洋。
回到老纪家时,羊肉的香味已经飘满了院子。子木走进厨房帮忙,看见嫂子正在往汤里撒葱花,动作麻利得像在跳一支轻快的舞。“沙书记这人看着严肃,其实心细着呢。”嫂子笑着说,“前阵子你住院,他每天半夜都要给我打电话,问你爱吃的小米粥该怎么熬。”
子木的眼眶突然有点热,转身时看见沙瑞金站在厨房门口,正看着她笑,眼底的温柔像化不开的春水。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和她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幅完整的画。
吃饭时,张巡说起赵立东在看守所里的事。说他刚开始还嘴硬,后来看见中央纪委的通报,突然就垮了,哭着说对不起组织的培养。“其实他当年也是个好警察。”张巡叹了口气,“就是走错了一步,后面就收不住了。”
沙瑞金沉默着喝了口酒,酒液的辛辣滑过喉咙时,他想起赵立东被撞晕的那三分钟。隧道里的阳光很刺眼,他看着子木冲向大会堂的背影,突然就明白了——有些底线,哪怕粉身碎骨,也不能退。
饭后,子木和嫂子在院子里择菜,听见客厅里传来老纪和沙瑞金的笑声。她抬头望去,看见沙瑞金正拿着手机给老纪看那张玛尼堆的合影,阳光落在他脸上,把他鬓角的白发照得格外清晰,却一点也不显老,反而像沉淀了岁月的智慧。
“在看什么?”沙瑞金走过来,从背后轻轻环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上。
“在看我们的新家。”子木笑着指了指墙角的花盆,里面装着她刚种下的高山紫菀种子,“陈老师说,等它们开花了,就像把祁连山搬来了。”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呼吸里带着淡淡的酒气和羊肉的香味。“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有我,有你,还有这些花。”
夕阳把院子里的梧桐叶染成了金色,风一吹,叶子簌簌落下,像撒了把碎金。子木靠在沙瑞金怀里,听着客厅里张巡的笑骂声,突然觉得无比踏实。那些隧道里的硝烟,雪山上的寒风,都像被这人间烟火熨帖了,变成了心底最柔软的回忆。
她想起那朵拼好的梅花吊坠,此刻正躺在卧室的首饰盒里,和那对银戒指放在一起。银链上的“廉”字,戒面上的梅花,还有红本本上的名字,都在诉说着同一个故事——关于坚守,关于等待,关于两个在风雪里紧紧握住彼此的人。
夜里,子木被窗外的雨声吵醒。她摸了摸身边,沙瑞金不在。披上他的衬衫走出卧室,看见他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拿着那份《人民日报》——头版的通报已经有些泛黄,***的名字被红笔圈着,像个醒目的句号。
“睡不着?”她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把腿蜷进沙发里。衬衫上的烟草味混着他的气息,让人安心。
“在想张启明。”他把报纸折起来,放在茶几上,“如果他能看见现在的汉东,应该会很高兴。”
子木想起那个在水文站默默坚守的年轻人,想起他U盘里那些密密麻麻的证据,突然觉得鼻子发酸。“他没看错人。”她握住沙瑞金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你看,我们守住了。”
他的指尖在她心口轻轻画着圈,像在写他们之间的暗号。“以后还会有更多人守住的。”他的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格外清晰,“就像这高山紫菀,只要埋下种子,总有一天会开花。”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像首温柔的催眠曲。子木靠在沙瑞金肩上,听着他平稳的心跳,突然想起祁连山的雪线。那些在石头缝里扎根的花,那些在风雪里不倒的玛尼堆,还有此刻身边的这个人,都在告诉她:只要心存光明,哪怕身处黑暗,也能走出一条通往春天的路。
天亮时,雨停了。子木拉开窗帘,看见院子里的玉兰花瓣上挂着水珠,像撒了把珍珠。沙瑞金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搁在她发顶,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今天去单位吗?”
“去。”她转身搂住他的腰,指尖触到他后背上的疤痕,“张局的笔录还没整理完,赵立东的案子下个月开庭,还有……”
“还有件最重要的事。”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眼底的笑意像雨后的阳光,“去纪委档案室,把我们的双人档案袋领回来。”
子木笑着点头,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无名指上的银戒指闪着光,像枚永不褪色的印章。
汉东的风穿过梧桐大道,带着玉兰的清香,吹向更远的地方。那些曾经的硝烟与余烬,早已在晨光里化作尘埃,而新的希望,正在这片被守护的土地上,悄悄发芽。
就像那盆高山紫菀的种子,只要有阳光、雨露和耐心的等待,总有一天,会开出最倔强的花。而他们,会一起守着这份花开,直到岁月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