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带着一丝初秋的凉薄,吝啬地洒在威远镖局宽阔的练武场上。空气里浮动着尘土、汗水和铁器微微锈蚀的味道,混杂着远处厨房飘来的米粥香气。家丁们呼喝操练的声音整齐划一,长枪破空,刀盾撞击,汇成一股令人心定的力量洪流。然而这份喧闹的热力,撞在萧砚身上却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墙,碎散开来。他独自一人站在场边的老槐树下,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孤零零插在沙地里的标枪,隔着重重人影,目光却穿透一切,牢牢锁在演武台边角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那是他唯一的妹妹,萧翎。她正踮着脚尖,试图把父亲萧远山那柄沉甸甸的紫砂巨壶从滚沸的小泥炉上提下来,给自己倒一盏新煎的茶。茶汤色泽深红,热气氤氲。
就在这一瞬间,萧砚的世界陡然倾斜。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腥气的剧痛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的头颅深处,像有两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的脑髓,向相反的方向用力撕扯。眼前练武场上的景象猛地碎裂、模糊,被一层剧烈晃动的水波覆盖。水波之下,一个全新的、令人窒息的画面清晰得可怕:萧翎纤细的手腕猛地一抖,滚烫的茶壶倾覆,灼热的深红茶汤如同一条赤红的毒蛇,狠狠噬咬在她白皙的手背上!刺耳的尖叫穿透虚幻的画面,直刺萧砚的耳膜。
“翎儿!”
那声嘶喊几乎是凭着本能从萧砚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带着一种非人的凄厉。他像一支离弦的箭,身体爆发出远超平日的力量,猛地撞开身前两个惊愕的家丁。视野边缘因剧痛而阵阵发黑,他踉跄着,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扑向演武台角落。
萧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骇人的叫声惊得呆住,小手僵在半空。就在那滚烫的壶嘴即将倾倒的千钧一发之际,萧砚的手掌裹挟着劲风,狠狠劈在壶柄上!
“哐当——!”
紫砂壶脱手飞出,撞在坚硬的青石地面,发出一声惊心动魄的爆裂脆响。滚烫的茶汤、碎裂的壶片四处飞溅,在青石上腾起一片灼热的白汽。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在萧砚的手背上,瞬间留下几点灼痛的红痕。
练武场上的呼喝声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都惊愕地聚焦过来,空气凝滞如铁。
“哥?”萧翎的小脸煞白,大眼睛里盛满了惊魂未定和茫然,看着哥哥剧烈喘息、额角青筋暴跳的骇人模样。
那蚀骨钻心的头痛如同退潮般倏然消退,只留下尖锐的耳鸣嗡嗡作响,还有后颈残留的、令人作呕的针刺感。萧砚大口喘着气,胸腔里火烧火燎,眼前阵阵发黑。他强撑着站直身体,避开妹妹惊惧的目光,也避开周围所有探究的眼神。那碎裂的紫砂壶残骸刺眼地散落在地上,像他此刻狼狈不堪的心境。
“无事,”萧砚的声音异常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他胡乱地抹了一把额角渗出的冷汗,“翎儿,离炉火远些。”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又飞快地移开,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污秽。
“砚儿!”
一声沉雄的低喝自身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萧砚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威远镖局的总镖头,他的父亲萧远山,正大步流星地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走来。他身形魁梧如铁塔,国字脸上线条刚硬,浓眉紧锁,锐利的目光扫过碎裂的茶壶,又钉在萧砚苍白的脸上。
萧砚的心猛地一沉。又是这样。从小到大,每一次“意外”的预感,每一次不顾一切的“莽撞”介入,换来的从来不是理解,只有父亲眼中更深的疑虑和无声的责难。他垂下眼帘,准备迎接那熟悉的、沉重的失望。
萧远山的脚步停在萧砚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他没有立刻开口,目光沉沉地掠过儿子手背上那几点迅速红肿起来的烫伤,又落在女儿萧翎依旧带着惊悸的小脸上。最终,那目光才重新落回萧砚身上,复杂难辨。
“跟我来。”萧远山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决断。他不再看地上的碎片,转身便走,步履沉重。
萧砚沉默地跟上,脊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能感觉到身后无数道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书房的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和光线。檀木书架散发出的陈旧墨香,此刻闻起来却有些窒闷。萧远山背对着他,站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前,案上摊着一张绘制精密的舆图。
“这次的镖,”萧远山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地穿透书房略显滞重的空气,“是送往金陵‘积善堂’的一件铜盒。雇主身份不明,出价极高,要求万无一失。”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鹰隼般攫住萧砚,“我亲自押送。”
萧砚心头一震。父亲亲自押送?这规格远超寻常!那铜盒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你,”萧远山紧盯着他,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刺穿他的皮肉,看进他灵魂深处那些无法言说的秘密,“随行。”
萧砚猛地抬头,撞进父亲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翻涌着太多东西:担忧、审视、一丝萧砚从未见过的挣扎,还有……一种近乎托付的沉重。
“爹,我……”
“路上警醒些。”萧远山打断了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喙,却也没有任何解释。他不再看萧砚,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上,手指重重地点在一条蜿蜒崎岖的线路上,“明日卯时初刻,准时启程。下去准备。”
萧砚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无声的沉默。他深深地看了父亲紧绷的侧脸一眼,转身退出书房。门轴转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如同一声压抑的叹息。父亲没有追问方才的“意外”,但这沉默本身,比任何责难都更让萧砚心头沉重。他预感到,这次镖,绝非寻常。而他的能力,那柄悬在头顶、随时会反噬自身的双刃剑,将在这条充满未知凶险的路上,迎来最残酷的试炼。
沉重的镖车车轮碾过官道被烈日晒得发白的硬土,发出单调而令人昏昏欲睡的辘辘声。三辆乌篷镖车,由十余名精悍镖师护卫着,沉默地行进在日渐荒凉的山道上。萧远山策马行在最前,脊背挺直如松,目光警惕地扫视着两侧越来越浓密、越来越险恶的山林。空气闷热粘稠,一丝风也无,山林深处偶尔传来一两声不知名的鸟兽怪叫,更添几分压抑。
萧砚骑在一匹栗色健马上,位置稍稍落后于父亲,处在整个队伍的中段。他看似平静地控着缰绳,目光低垂,实则全身的感官都绷紧到了极限。手背上昨日烫伤的红痕依旧隐隐作痛,仿佛一种无声的警示。越往前行,一股无形的压力就越发沉重地压在他的胸口,像浸了水的棉絮,堵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每一次呼吸,吸入的都是山林特有的腐叶和泥土的气息,但这气息之下,似乎还潜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铁锈味。
就在队伍即将绕过一道林木葱茏的山梁时,那熟悉的、冰针般的刺痛毫无预兆地刺入萧砚的后颈!
“呃……”他闷哼一声,身体在马上晃了晃,下意识地攥紧了缰绳,指关节捏得发白。眼前的光景瞬间被一层剧烈晃动的水波覆盖、扭曲。水波之下,新的景象狰狞地浮出:前方狭窄的山道拐弯处,两侧陡峭的山坡密林里,猛地爆发出数十道凶悍的黑影!他们如同扑食的饿狼,挥舞着雪亮的刀斧,居高临下地俯冲下来,瞬间就将整个镖队拦腰截断!冲在最前面的两个镖师猝不及防,连人带马被数把长矛狠狠洞穿,鲜血在刺目的阳光下喷溅如雨!父亲萧远山怒喝着拔刀迎敌,刀光刚起,一支阴狠的弩箭便从侧后方刁钻地射向他肋下的空档!
画面破碎,尖锐的耳鸣和剧烈的头痛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几乎要将萧砚的意识撕裂。他死死咬住下唇,一丝腥甜在口中弥漫开,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痛呼。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爹!”萧砚猛地抬头,声音因剧痛而嘶哑变形,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惊惶,“不能往前!前面…前面拐弯处有埋伏!两侧山坡…全是人!”
萧远山猛地勒住马缰,座下骏马长嘶一声,前蹄扬起。他霍然回头,锐利的目光如电般射向萧砚苍白如纸的脸,以及他额角涔涔而下的冷汗。整个队伍都因这骤然的停顿和萧砚的示警而骚动起来,镖师们的手不约而同地按上了腰间的刀柄,目光惊疑地扫视着前方看似平静的山林。
“何处埋伏?多少人?”萧远山的声音沉冷如铁,没有丝毫质疑,只有一种千锤百炼的战场直觉被瞬间点燃。
“左…左侧陡坡后,至少二十人,刀斧手在前,弓箭手在后…右侧密林…也有十几人,有强弩…瞄准的是您…肋下!”萧砚急促地喘息着,强行集中被剧痛搅得一片混沌的意念,努力回忆那惊鸿一瞥的画面细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为首的是个…脸上有刀疤的…使双刀…”
“黑风寨!疤脸狼!”旁边一个经验丰富的老镖师失声叫道,脸色骤变,“那厮最是阴狠!总镖头,前面是绝地,硬闯不得!”
萧远山浓眉紧锁成川字,眼神如鹰隼般扫过前方地形和两侧山势,脑中飞快地权衡。官道狭窄,敌人居高临下占据地利,强闯无异于送死。他猛地调转马头,目光投向后方来路一侧那条几乎被藤蔓遮蔽、险峻异常的小道——那是舆图上标记的、早已废弃多年的采药人险径,近乎垂直的陡坡下是深不见底的峡谷。
“弃官道!”萧远山当机立断,声如洪钟,瞬间压下了所有骚动,“所有人!卸下轮挡!用绳索!把车给我拖上那条险道!快!动作快!”
命令如山!短暂的震惊后,镖师们爆发出惊人的行动力。粗重的绳索被飞快地取出,套在沉重的镖车上。身强力壮的汉子们吼着号子,肩背抵住车辕,手臂上虬结的肌肉块块坟起,青筋暴突。绳索被拉得笔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沉重的镖车在众人拼尽全力的拖拽下,艰难地、一寸寸地脱离官道,碾过碎石和荆棘,开始向那条近乎垂直的陡峭小径移动。车轮每一次滚动都伴随着碎石滚落悬崖的簌簌声,令人心惊胆战。
就在最后那辆镖车刚刚脱离官道,整个队伍如同壁虎般贴在陡峭崖壁上艰难上行时,前方官道拐弯处,骤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喊杀声!
“杀啊——!”
“威远镖局的肥羊!一个别放跑!”
数十名手持利刃、面目狰狞的山匪如同决堤的洪水,从两侧山坡的密林中狂涌而出,瞬间就淹没了方才镖队停顿的地方。为首一个身材魁梧、脸上横贯一道狰狞刀疤的凶汉,手持两把寒光闪闪的鬼头刀,正是臭名昭著的黑风寨二当家“疤脸狼”。他瞪着下方空荡荡的官道,又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崖壁上那如同蚂蚁般缓慢移动的镖队,脸上的横肉因暴怒而剧烈抖动。
“他娘的!煮熟的鸭子还能飞了?!”疤脸狼气得暴跳如雷,狠狠一刀劈在旁边的树干上,木屑纷飞,“给老子放箭!射死他们!”
稀稀拉拉的箭矢带着破空声射向崖壁,但距离过远,角度又极其刁钻,大部分都无力地撞在突出的岩石上弹开,或者徒劳地坠入深谷。只有几支强弩射出的劲矢险险擦着镖师们的头皮飞过,引起几声低沉的咒骂。
萧砚死死抓住一丛坚韧的荆棘,指尖被刺破也浑然不觉。他艰难地回头向下望去,官道上密密麻麻的山匪如同蚁群,刀疤脸那气急败坏的咆哮声隐约传来。冷汗混合着灰尘,从他煞白的脸上滑落。他用力闭上眼,后脑勺残余的闷痛和耳鸣仍在嗡嗡作响,提醒着他刚才那惊心动魄的预知和强行窥视未来的代价。
队伍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继续向崖顶攀爬。每一个人的后背都暴露在下方可能的箭矢之下,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萧砚的呼吸依旧急促,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父亲如磐石般稳固的背影,望向崖顶那片未知的天空。这只是开始,前方等待他们的,将是更加凶险的劫难。而他身体里那柄双刃剑,每一次挥动,都离反噬自身更近一步。
浑浊的河水拍打着船帮,发出沉闷而单调的“砰砰”声。巨大的货船在苍茫夜色中顺流而下,如同漂浮在墨色深渊中的孤岛。两岸的轮廓早已被无边的黑暗吞噬,只余下模糊起伏的山影,沉默地注视着河面上唯一的光源——船舱里透出的昏黄油灯光晕。雨不知何时停了,但湿冷的雾气却从河面升腾而起,丝丝缕缕,缠绕着船身,钻进人的衣领,带来刺骨的寒意。
船舱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白天强行攀越险崖,几乎耗尽了所有人的体力,此刻镖师们大多和衣蜷在铺位上,鼾声沉重。只有值夜的两人守在舱门附近,强撑着疲惫的眼皮。萧砚靠在一堆硬邦邦的货物麻袋上,闭着眼,却毫无睡意。额角依旧残留着白日预知带来的闷痛,像有根小锤在里头不紧不慢地敲打。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另一种感觉——一种被冰冷的、充满恶意的视线反复舔舐的黏腻感,挥之不去。这感觉并非来自船舱外无边的黑暗,而是……来自舱内!
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昏暗中扫过。角落那个叫王顺的年轻趟子手,此刻正背对着众人,似乎在整理自己的行囊。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但借着微弱的光线,萧砚清晰地捕捉到他那微微耸动的肩膀,和侧脸紧绷的下颌线。王顺入镖局不到半年,平日沉默寡言,手脚勤快,是萧远山亲自点头招进来的。
就在这时,船舱外值夜的一个镖师似乎被河风吹得有些冷,低声嘟囔了一句:“这鬼天气,刚下完雨又起雾,冻死个人了。”他搓着手,下意识地朝船舷边挪了挪,探头向船尾方向望去。
就在这一瞬间,萧砚后颈猛地一僵!
冰冷的刺痛感再次袭来,比前两次更加尖锐、更加急促!眼前熟悉的晃动水波骤然涌现,画面瞬间定格:船尾那值夜的镖师探出半个身子,一道微不可察的、贴着船帮水线疾射而来的乌光,精准无比地没入了他毫无防备的咽喉!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闷哼,身体便软软地向后倒去。几乎在同一刹那,船舷两侧的黑暗水面猛地炸开!数条湿淋淋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翻上甲板,手中短刃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毒蛇般的寒芒!而船舱内,那个叫王顺的趟子手,此刻脸上所有的伪装都已撕下,只剩下狰狞的杀意,他猛地抽出藏在行囊里的短刀,毫不犹豫地刺向距离他最近、正在熟睡中的老镖师的后心!
画面破碎!剧烈的头痛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凿进萧砚的太阳穴!他眼前一黑,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不行!来不及了!
“敌袭!水里!王顺是内鬼!”萧砚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声音因剧痛而扭曲变形,却带着一种撕裂黑夜的穿透力!
这声嘶吼如同在死寂的船舱中投下了一颗炸雷!
原本沉睡的镖师们如同被烙铁烫到,猛地从铺位上弹起!萧远山更是第一个睁眼,在萧砚吼声未落之际,人已如猛虎般扑向舱门方向!他手中的钢刀在昏暗中划出一道匹练般的寒光!
“当啷!”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
就在萧远山扑至舱门的刹那,一道从外面刺入的短刃险险被他格开!几乎同时,舱门被猛地撞开,两个湿漉漉、满脸凶悍的水匪持刀扑入!而舱内角落,被叫破身份的王顺脸上闪过一丝疯狂的惊愕,随即化为彻底的狠厉,手中的短刀再无犹豫,狠狠扎向那刚刚惊醒、尚在懵懂中的老镖师!
“老张小心!”旁边一个镖师目眦欲裂,合身扑上!
舱内瞬间陷入一片混乱!怒吼声、兵刃撞击声、惨叫声骤然爆发!
萧砚强忍着几乎要炸裂头颅的剧痛,挣扎着想要站起。眼前景物剧烈晃动,重影叠叠。他狠狠一咬舌尖,剧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他看到父亲萧远山如同门神般堵在舱门口,刀光霍霍,以一敌二,将那两个凶猛的水匪死死挡在门外。他看到王顺的刀被扑来的镖师撞歪,只在老张的肩头划开一道血口。他看到更多的水匪黑影正试图从船舷两侧翻上来!
“堵住窗口!别让他们进来!”萧砚嘶声喊道,声音虚弱却清晰。他扶着冰冷的舱壁,踉跄着扑向最近的一扇舷窗。就在他扑到窗边的瞬间,一只湿冷的手猛地从窗外探入,五指如钩,抓向他的面门!
萧砚瞳孔骤缩!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思考,他猛地将头向后一仰,同时右手闪电般抽出腰间的短匕,狠狠向那只手腕削去!
“噗嗤!”
匕首割开皮肉的闷响和窗外一声凄厉的惨叫同时响起!那只手猛地缩了回去,在窗框上留下几道带血的抓痕。萧砚趁机用尽力气,猛地将沉重的木质窗板“哐当”一声死死关上,插上插销!
船舱内的混战在最初的混乱后,迅速被经验丰富的镖师们稳住。萧远山一刀劈翻一个水匪,厉声吼道:“守住门窗!把他们顶回去!”他瞥了一眼在舷窗边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萧砚,眼神复杂一闪而逝,随即又被汹涌的杀意填满。
厮杀声、落水声、船体被撞击的闷响,在浓雾弥漫的河面上回荡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当最后一声惨叫在船外消失,舱门和舷窗重新被死死封堵住,船舱内只剩下粗重如牛的喘息和压抑的呻吟。血腥味浓得化不开,混合着河水的腥气和汗水的酸馊,令人作呕。
几个水匪的尸体被从舱门拖了出去,直接抛入滚滚河水。王顺被反绑了双手,堵着嘴,扔在角落,眼神怨毒地扫过每一个人,最终死死钉在靠着麻袋、闭目喘息、嘴角挂着一缕血丝的萧砚身上。
萧远山提着还在滴血的钢刀,走到萧砚面前。舱内昏黄的油灯跳跃着,将他高大的影子投在舱壁上,微微晃动。
“伤得如何?”萧远山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的目光落在萧砚惨白如纸的脸上,还有嘴角那抹刺眼的鲜红。
萧砚艰难地睁开眼,视野里一片模糊的重影。他勉强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表示无碍的笑容,却只感到头痛欲裂,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像被掏空碾碎般剧痛。喉咙里火烧火燎,连摇头的力气都欠奉。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脑仁深处那根要命的弦。
萧远山看着儿子这副模样,握着刀柄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虬结。他沉默了足有几息,那目光沉甸甸的,像是要将萧砚此刻的痛苦模样刻进心里。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猛地转过身,对着舱内疲惫却依旧警戒的众人,声音如同淬了火的铁块:
“清理干净!轮流值守!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
他大步走到角落,一脚狠狠踹在王顺的胸口,那内鬼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看好这条毒蛇!等到了金陵,老子要亲自把他剥皮抽筋!” 他的声音里蕴含着狂暴的怒火,仿佛要将这艘船都点燃。
舱内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河水拍打船身的单调声响,和伤者压抑的呻吟。萧砚靠在冰冷的麻袋上,闭上眼睛,牙齿深深陷进下唇。他能感觉到父亲那沉重的一瞥,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背上。他强忍着翻江倒海的眩晕感和颅骨内持续不断的钝痛,手指在身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快了,就快到了。但直觉告诉他,最凶险的劫杀,如同潜伏在浓雾深处的巨鳄,正张开血盆大口,等待着他们靠岸的那一刻。
金陵城那巨大而模糊的轮廓,终于在熹微的晨光中显露出它灰暗的剪影,如同蛰伏在平原尽头的巨兽。然而,通向它的最后一段路,却是一条仿佛被巨斧劈开的险峻峡谷——鹰愁涧。两侧峭壁如刀削斧劈,高耸入云,只在头顶留下一线狭窄的、惨淡的天光。谷底乱石嶙峋,仅容一辆镖车艰难通行,地上散落着不知何年何月的枯骨和锈蚀的兵刃碎片,无声地诉说着此地的凶名。
威远镖局的队伍沉默地行进在这条死亡之径中。车轮碾过碎石发出的咯吱声,在死寂的峡谷里被无限放大,撞击在两侧冰冷的岩壁上,又反弹回来,形成空洞而令人心悸的回响。每一双眼睛都警惕地扫视着头顶那狭窄的一线天和两侧犬牙交错的嶙峋怪石,仿佛那里随时会扑下噬人的猛兽。经历过昨日河上血战,又一夜提心吊胆的航行,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和紧张。连马匹都显得异常焦躁不安,打着响鼻,蹄铁踏在石头上发出清脆却不安的声响。
萧砚骑在马上,位于队伍靠前的位置,紧跟在父亲萧远山身后。他的脸色比昨日更加苍白,几乎不见一丝血色,眼窝深陷下去,嘴唇干裂。昨夜强行预知、示警带来的反噬远超以往,那剧烈的头痛如同跗骨之蛆,非但没有消退,反而变本加厉,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他脑髓深处反复搅动。每一次颠簸,每一次马蹄落地的震动,都像是重锤狠狠砸在他的颅骨上。视野边缘持续地发黑、晃动,看东西都带着重影。他只能死死咬住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握住缰绳,才能勉强维持住自己不栽下马去。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内衫,冰冷的贴在皮肤上。
就在队伍行进到峡谷最狭窄的中段,两侧峭壁几乎要挤压过来时,萧砚猛地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猛烈、更凶暴的剧痛,如同决堤的熔岩,瞬间冲垮了他苦苦维持的意志堤坝!后颈的刺痛不再是冰针,而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
“啊——!”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嘶鸣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溢出。
眼前的一切瞬间被疯狂扭曲、拉长、撕裂!现实的光景被彻底吞噬,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猩红!猩红的画面里,一道快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