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通州码头已是一片忙碌景象。漕工们扛着沉甸甸的粮袋,号子声此起彼伏,混着江水的腥气,构成一幅喧嚣而粗粝的画面。
沈砚秋一身便服,站在码头旁的茶棚里,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往来的船只。最显眼的是那三艘挂着顾家旗号的粮船,甲板上堆着小山似的粮袋,帆布遮盖得严严实实,几名精壮的护卫守在周围,眼神警惕,与其他船只的松散形成鲜明对比。
“大人,那三艘船就是顾家临时加运的‘赈灾粮’。”随从低声禀报,“我们的人混进去看过,粮袋下面压着的,似乎是铁制的东西,沉甸甸的。”
沈砚秋的指尖在茶桌上轻轻敲击着。铁制的东西?难道是军械?他想起之前在东郊粮仓查到的走私军械,心中疑窦更甚。顾家私运军械,到底想做什么?
“去查那三艘船的押运官是谁。”
“是。”
不到半个时辰,随从便回来了,脸色凝重:“押运官叫赵虎,是顾家主母的远房侄子,据说此人手段狠辣,在码头一带颇有势力。而且……他与之前死的王老虎,是拜把子兄弟。”
沈砚秋的眼神冷了下来。又是一条与王老虎相关的线。看来,这三艘船不仅藏着违禁品,还可能与“断指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盯紧赵虎,看他今日与哪些人接触。”
“是。”
离开码头时,沈砚秋特意绕到凤仪班附近。晨练的戏班弟子正在吊嗓子,咿咿呀呀的唱腔穿透薄雾,飘得很远。他抬头望去,凤仪班的后门虚掩着,隐约能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院子里练剑。
是苏伶仃。
他穿着一身素白的练功服,身形清瘦,手中的木剑却舞得虎虎生风。剑光凌厉,招式狠辣,完全不像一个旦角该有的路数,反而带着几分江湖格斗的凌厉。尤其是最后一个收势,剑风扫过院中的青石板,竟激起一片细碎的石屑。
沈砚秋的目光骤然收紧。这剑术,与他想象中“勾魂使”的身手,越来越重合。
苏伶仃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猛地转身,木剑直指茶棚方向,眼神锐利如鹰。四目相对的瞬间,沈砚秋清晰地看到他眼底一闪而逝的警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片刻后,苏伶仃收回剑,对他遥遥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转身走进了内院。
沈砚秋站在原地,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一个唱戏的旦角,为何会有如此凌厉的剑术?他的功夫,到底是家传的“强身健体之法”,还是……专门为了夜间行动而练?
回到都察院,沈砚秋立刻让人去查赵虎的底细。结果令人心惊——赵虎不仅负责押运粮船,还暗中控制着码头的走私网络,顾家的不少违禁品,都是通过他的手流入京城。更重要的是,三年前一桩孩童被拐至码头、随后神秘失踪的案子,卷宗上的经办人,正是赵虎。
“看来,‘勾魂使’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他了。”沈砚秋看着卷宗上赵虎的画像,眼神深沉。
午时的凤仪班,唱的是《长坂坡》。苏伶仃反串赵云,一身银甲,手持长枪,英姿飒爽,唱腔豪迈,将赵云的英勇无畏演绎得淋漓尽致。
“曹操百万大军临城下,我赵云单骑救主,何惧之有!”
一句唱罢,长枪一抖,枪尖直指台下,气势逼人。台下喝彩声雷动,连最挑剔的看客都赞不绝口。
沈砚秋坐在二楼包厢,目光却不在戏文上。他在想苏伶仃清晨练剑的身影,在想赵虎的卷宗,在想那三艘神秘的粮船。
当唱到赵云杀得七进七出,救下阿斗时,苏伶仃的眼神骤然凌厉,那句“血染征袍透甲红,当阳谁敢与争锋”,竟带着一股血腥味,听得人心头发颤。
沈砚秋的心猛地一跳。那眼神,那气势,与他想象中“勾魂使”杀人时的模样,几乎一模一样。
戏散后,沈砚秋在后台外拦住了苏伶仃。
苏伶仃刚卸了妆,换回常服,见了他,依旧是那副淡然的模样:“沈大人今日怎么有空?”
“苏三爷的赵云,英气逼人。”沈砚秋看着他,“尤其是那杆枪,使得比军中的将士还要利落。”
苏伶仃笑了笑:“沈大人过奖了,不过是些花架子,骗骗看客罢了。”
“花架子?”沈砚秋语气微扬,“能将长枪使得那般凌厉,可不是花架子能做到的。苏三爷的功夫,怕是不止强身健体那么简单吧?”
苏伶仃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沈大人又在试探我?我都说了,是家传的法子,沈大人若是不信,大可去苏家查证。”
“不必了。”沈砚秋话锋一转,“本官今日去了通州码头,看到了顾家的三艘粮船,押运官是赵虎。苏三爷认识此人吗?”
苏伶仃的脚步顿了顿,随即笑道:“码头的人,我怎么会认识?沈大人查案查到码头去了?”
“顾家的粮船有些可疑,本官自然要查查。”沈砚秋看着他的眼睛,“听说赵虎与王老虎是拜把子兄弟,王老虎死了,赵虎怕是也不安稳吧?”
苏伶仃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笑道:“官场之事,我一个唱戏的不懂。沈大人还是专心查案吧,别耽误了听戏。”
说完,他转身离去,月白的长衫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
沈砚秋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凝重。苏伶仃的反应,证实了他的猜测。他知道赵虎,甚至可能已经把赵虎列为下一个目标。
“备车,去通州码头。”他对下属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他必须在“勾魂使”动手之前,找到赵虎走私的证据,将他绳之以法。
夜幕降临,通州码头一片寂静,只有几盏孤灯在江风中摇曳,映得水面泛着诡异的光。
赵虎正坐在一艘粮船的船舱里喝酒,身边围着几个心腹,桌上摆着丰盛的酒菜。
“大哥,那沈砚秋查得紧,咱们要不要先避避风头?”一个心腹小心翼翼地问。
赵虎喝了一口酒,冷哼一声:“避?咱们运的可是顾夫人的货,避得了吗?再说,一个小小的御史,能奈我何?”
“可是……王老虎的事……”
“那是他自己没用!”赵虎打断他,“‘勾魂使’要是敢来,我让他有来无回!”
话音刚落,舱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一道白影如鬼魅般飘了进来。
是苏伶仃。
他穿着一身夜行衣,脸上蒙着白纱,只露出一双清冷的眼,手中的折扇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赵大人,好大的口气。”
赵虎吓得魂飞魄散,酒碗摔在地上:“你……你是谁?!”
“送你上路的人。”苏伶仃的声音冷得像冰。
心腹们反应过来,抄起家伙围了上来。苏伶仃身形一晃,折扇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开合之间,不断有人倒下,惨叫声很快被江水吞没。
赵虎吓得转身想跑,却被苏伶仃一把抓住后领,硬生生拖了回来。
“三年前,码头失踪的那十几个孩童,是不是你处理的?”苏伶仃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赵虎脸色惨白,眼神躲闪:“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苏伶仃冷笑一声,折扇猛地落下,只听“啊——”的一声惨叫,赵虎的右手无名指被生生敲断。
“这根手指,沾了太多孩子的血,留着碍事。”
赵虎疼得满地打滚,终于怕了:“我说!我说!是顾夫人让我做的!那些孩子看到了不该看的……”
他的话没能说完,苏伶仃的折扇已经刺入他的咽喉。
苏伶仃看着赵虎的尸体,眼神冰冷,仿佛在看一件肮脏的垃圾。他转身,准备离开,却忽然察觉到身后有动静。
他猛地转身,折扇直指后方,却看到沈砚秋站在舱门口,软剑出鞘,月光照在他脸上,表情复杂。
两人对视着,一个白衣胜雪,一个黑衣如墨,眼神中都带着毫不掩饰的锋芒。
“沈大人,你来得正好。”苏伶仃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这里有个走私犯,交给你了。”
沈砚秋没有动,只是看着他,声音低沉:“那些孩子……你是为了他们。”
这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苏伶仃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转身,纵身跃出船舱,消失在夜色中。
沈砚秋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手中的软剑握得死紧。
他知道,苏伶仃就是“勾魂使”。
这个认知像一块石头投入心湖,激起千层浪。他是御史,本该将这个目无王法的“凶手”绳之以法,可看着赵虎的尸体,看着苏伶仃眼中那一闪而逝的痛苦,他却迟迟无法动手。
夜风吹过江面,带着一丝寒意。沈砚秋低头,看到赵虎的尸体旁,散落着一片撕碎的戏词,上面写着《长坂坡》里的一句:“拼将一死酬知己,致令千秋仰义名。”
他捡起那片戏词,紧紧攥在手中。
苏伶仃不是为了自己,他是为了那些枉死的孩童,为了那些无法开口的冤魂。
沈砚秋抬头望向夜空,月光清冷,照得他眼底一片复杂。
这场由“断指案”引发的追查,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而他与苏伶仃,一个是追影的御史,一个是勾魂的戏子,他们的命运,在这片血色的江面上,悄然交织,走向了一个未知的未来。
顾家的漕运疑云,才刚刚揭开一角。而这一角背后,是更深的黑暗,和更残酷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