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骄阳垂眸。脚下沙地残留足迹,正被风一寸寸抹平。
他不语。抬头,望昆仑弟子离去的方向——那片青白已缩为蚁群大小。
转身,走。
步速渐快,背影拉长,如墨汁滴入干沙,无声吞噬光线。
“张兄?”墨珩低唤,惊讶。
“他有决断。”青田先生声音压低。
墨清目送那个背影远去,眉心结出一道深壑。
那边。
张骄阳已起,足点沙,身骤轻。
逍遥游龙步影掠荒原,如烟不沾地。
遇岩,侧滑而过,衣袂擦石面,竟无半粒砂附;逢灌木,足尖轻触枝梢,人已腾空,枝叶未晃,如鱼尾摆水,不留波痕。
风起,沙动,足迹旋生旋灭。仿佛从未有人走过。
雾在石阶上爬行,千年踩踏磨出的光泽被苔藓咬住,露水渗进鞋底时,凌霜的指尖已绷紧。太清罡气自行流转,不是迎敌,是预警——寒意从地底升起,非风雪之冷,是刀刃淬毒后的阴湿。
两仪剑阵横列门前。青白道袍未动,剑尖垂地,冰劲织成的网却已勒进空气。身后脚步声来了。踏。踏。踏。锦衣卫的铁靴碾碎石屑,飞鱼服在雾中浮出冷光,一排排,无言,如墙推进。
阴影里走出一人。月白锦袍绣着掌门纹,腰间玉鞘盛着一把未曾出鞘的剑。凌天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嘴角牵动,眼底无笑。他看着凌霜身后的二十余人,像看着一队待宰的牲口。
“凌霜师兄,别来无恙?”
话出口,便是局。
凌霜掌心凝气,云雾被先天清轻之气推开寸许,露出脚下青砖裂痕——那是二十年前他们一同修补过的地面。
“奉师门之命外出历练,何来叛徒?”
“师门。”凌天嗤笑,抬手。昆仑弟子齐进半步,剑尖微扬,冰雾炸开三尺。“早已奉旨清剿。你已被列为叛党。我,已是掌门。”
四字落下,庵后铁甲再动。
一人自锦衣卫中踏出。金线蟒纹缠身,绣春刀未拔,兽首刻于鞘上,似欲噬主。沈烈足下一沉,石阶龟裂。
“锦衣卫第四太保沈烈在此。”
声音灌着内力,砸在耳膜上如同钝器击骨。
“凌霜,勾结反贼,背叛朝廷。圣旨:就地擒杀。协从者——同罪处死。”
风停了。
凌霜身后有人握剑,指节发白,腕脉跳动三次,终未上前。前方是授艺七年、共寝十载的同门。后方是朝廷法网,铁血无情。
退无可退。
进亦是死。
他忽然明白。
回山那一刻,便是踏入坟墓。
昆仑不在山上,在玉玺之下。凌天不拜师尊,在拜权柄。那一道所谓历练的命令,或许从未存在。
雾更浓了。
刀未出鞘,局已封死。
云雾在石阶半腰停滞,像凝固的尸衣。凌霜站在最高处,太清罡气自百会冲出,在头顶撕开一道灰白裂口。他没说话,只是看着那人——凌天,掌心朝上,指尖对着自己。
“清誉值几个钱?”笑声从喉底翻上来,干涩、尖利,如锈刀刮骨。凌天嘴角咧开,露出牙缝里的血丝,“识时务者为俊杰。”
风忽然静了。
两仪剑阵启动。六十四道影子从云中踏出,足不沾尘,剑不出鞘,但寒意已割破空气。沈烈身后的锦衣卫也动了,刀柄压腰,步距一致,八人成列,刀风带腥——那是杀过三百人以上才会有的气味。
云层炸开。
一道人影旋下,足尖点石阶边缘,旋身,气流倒卷,云雾被抽出九条长痕。九影分立,每一道都带着实感脉搏,掌心发青,指节微屈。
莫惊尘来了。
九张嘴同时开口:“武当莫惊尘在此,尔等休得放肆。”
声波撞上剑阵,金属颤音嗡鸣,六十四道剑影晃了半瞬。
第一道化身迎向凌天。掌未至,气先凝。潜龙蓄力。掌风沉入地脉,砖石龟裂,裂缝如蛛网蔓延。凌天出掌,天罡轮回,掌势如飞鸿掠空,破风声刺耳。双掌相抵,无声。然后——气爆。碎石飞溅,云雾被推出十丈,露出了下方万丈深渊。两人脚下的石阶塌陷三寸,尘土悬停空中,久久不落。
其余八道化身各守方位。一道游走剑阵之间,足尖轻点,身形如滑水之蛇。“游龙探水”施展开来,指尖劲气点向手腕脉门,中者即刻弃剑,腕骨凹陷,无一例外。一道扎马沉腰,掌风轰然砸地,“御龙承刚”。一名锦衣卫挥刀硬接,刀刃与掌缘相撞,火星迸射,虎口崩裂,血顺着刀脊流进袖管。绣春刀脱手,飞出七丈,插入岩壁,颤动不止。那人退了六步,第七步才跪下。
最外侧三道化身并肩而立,掌影叠起。“千手龙涛。”掌风如潮,层层推进,看似绵密如少林,实则内藏降龙十八掌之刚,劲源来自武当天罡,缠丝出于天山六阳。混元归一。剑影撞上掌墙,碎。刀锋切入掌流,断。合围之势,在此止步。
九道身影静立。掌风未散,余劲仍在空气中震颤。没有人再上前一步。也没有人敢后退。
气劲在皮肉下游走,如锈铁碾过骨缝。莫惊尘立于中央,九道身影分列八方与头顶虚空,影不摇,足不移,唯掌心朝天,承接杀意。剑气撞上无形屏障,如雨落焦土,渗入即灭。刀风紧随其后,却被反送回去——一名锦衣卫咽喉自裂,刀还握在手中,血从指缝滴落,砸在石阶上不成声。
“武当的螺旋九云纵。”沈烈喉头一紧,舌根发苦,“化虚为实……这不该存在。”
他见过死人爬起来挥刀,也见过疯汉以头撞墙而不倒,却从未见过一人成九,影有呼吸,眼含寒光。那不是幻术。那是活的杀局。
“全军压上。”他咬牙,“砍碎他们。”
刀网落下。绣春刀划破云雾,冷光织成囚笼。莫惊尘不动,分身亦不动。一道掌影突起,贴地横扫,三名锦衣卫膝弯爆裂,跪下时刀已脱手。另一道身影旋身出掌,掌未至,劲风已将两名昆仑弟子掀飞,撞断半截木栏,坠入深雾。
凌霜背后,流亡弟子终于拔剑。
剑不出鞘便已有霜。太清罡气缠刃,无声游走,如蛇吐信。两仪剑法起手,六十四变流转不息,剑尖点破空气,发出细微炸响。本门弟子迎上,冰系剑劲凝于锋端,交击刹那,寒芒迸溅,似碎玉洒地。
五人踏步,踩九宫,布方位。剑尖微颤,寒梅初绽。另一侧五人同步列阵,同招同式,如同镜中倒影。两阵相撞,剑影叠叠,寒气激荡,雾气被逼退三尺,又缓缓合拢。
凌霜出手。
掌风起于袖底,无声无息。凌天对掌而上,双掌未触,劲气先炸。砖石崩裂,尘屑腾空,石阶寸寸断裂。庵门震颤,木栓欲脱,嘎吱声持续不断,像垂死者最后一口气。
血开始落下。
一名流亡弟子左臂中剑,青白衣袍染红一片,他未退,反进,剑锋回撩,削去对手耳垂。另一人被冰劲透体,口吐白气,脸色转灰,仍拄剑站立。本门那边也有三人倒地,太清罡气蚀入经脉,指尖发黑,抽搐不止。
雾里浮着铁腥味。
沈烈盯着莫惊尘的主身,瞳孔收缩。他在等一个破绽——呼吸错乱、眼神偏移、脚步微晃。任何一丝人类该有的疲惫迹象。但他没有等到。那十道身影,全都静得像死物。
他抬手,拇指朝后一划。
锦衣卫阵型微动,七人悄然斜移,欲绕后包抄。只要撕开缺口,擒住那些流亡者,剩下的人便只是孤影残躯,不足为惧。
脚步刚动。
雾中传来踏步声。
一步,七人。再一步,又七人。
整整七组,四十九名武当弟子穿雾而出,青袍齐整,剑柄朝下,插地而立。
他们不呼喝,不张势,只站定九宫方位,闭目调息。七阵成型,气机勾连,如地下暗河贯通,涌起一道看不见的墙。
真武七截阵。
七人合阵,可敌六十四高手。七阵联动,气劲叠加,已达百倍之威。那堵墙厚重如山,绵长如江,横亘于锦衣卫身后,封死退路,也斩断变阵可能。
沈烈回头。
雾未散。
门未塌。
但一切都已不同。
刀光泛起铁锈色,潮水般涌向那七点不动的星位。
七人持剑,足尖碾地如刻,剑脊贴背而出,嗡鸣不绝。不是阵成,是根扎进了土里。四十九人,七阵轮转,气脉勾连,像一口深井被同时搅动——井底无水,只有劲。
沈烈的手指抠进掌心。他认得这局:真武七截。一人当百,七人断江。武当竟把命脉押在这条山道上。
“冲。”声音干裂如枯枝折断。
绣春刀撞上气墙。不是反弹,是陷住。
刀锋入虚,力道滑脱,整排人向前扑倒,像扑向空无的祭品。
下一瞬,剑网落下。
七剑同出,不追人,只封路。一剑起,六剑应;一剑落,六剑补。
剑与剑之间没有缝隙,只有循环。绵长、冷硬、不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