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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送出去的情书

屿上江风

白屿在数学课上第三次走神时,粉笔头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去,在黑板上撞出道白痕。数学老师的眼镜片反着光,像两块冰棱子:“白屿!这道题的辅助线怎么画?”

他猛地从草稿纸上抬起头,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洞。窗外的工地正在拆旧楼,起重机的铁臂晃来晃去,把阳光切割成碎块。他盯着黑板上的三角形发呆,那些线条突然和许江衬衫上的水泥印重叠起来,横七竖八的,像没拆完的脚手架。

“又在想什么?”后桌的林小满用铅笔戳了戳他的背,“刚才教导主任来巡班,看你的眼神跟要吃人似的。”

白屿转过头,看见林小满把笔记本往他这边推了推。女孩的马尾辫上别着只贝壳发卡,是他上周在废品站捡的碎贝壳,磨了半宿串起来送她的。“这道题我会,”林小满的声音压得很低,睫毛在笔记本上投下小扇子似的影,“用正弦定理就行。”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下课铃就炸响了。走廊里瞬间涌满学生,脚步声震得窗户嗡嗡响。林小满抓起书包往门外冲,经过他身边时丢下句“放学等我”,马尾辫扫过他的胳膊,带着点洗发水的香味,像海边的风。

白屿慢吞吞地收拾书包,铅笔盒里躺着块宝蓝色的碎瓷砖,是许江送他的那块“星星”。他用砂纸磨了三天,边缘已经光滑得能映出人影,背面的水泥渍被指甲抠得干干净净,露出泛白的瓷底。

走到校门口时,林小满正靠在梧桐树上等他,手里捏着本粉色的笔记本。秋阳透过叶缝落在她发梢,像撒了把金粉。“给你的。”她把笔记本往他怀里一塞,转身就跑,马尾辫上的贝壳发卡晃了晃,“晚自习前记得看!”

笔记本的封面上画着两只小螃蟹,用银色的笔涂了壳,看着像在吐泡泡。白屿翻开第一页,就看见林小满歪歪扭扭的字迹:“上周的贝壳发卡很好看,谢谢你。”下面还画了个脸红的笑脸,嘴角翘得老高。

他的心跳突然乱了节奏,像被浪头拍打的舢板。刚想把笔记本塞进书包,就看见许江站在对面的公交站牌下,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手腕上那道新疤。他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工具包,大概是刚从工地过来,裤脚还沾着湿泥。

“放学了?”许江朝他挥手,右眼角的痣在夕阳里亮了亮,“我刚领了工钱,去买点肉,晚上包饺子。”

白屿把笔记本往书包深处塞了塞,快步走过去。许江的工具包蹭到他的校服,铁锈味混着水泥灰的气息涌过来,像突然打开了工地的门。“你怎么来了?”他注意到许江的鞋上沾着新的水泥渍,比昨天的更深些,“不用上工吗?”

“今天提前收工。”许江把工具包往肩上提了提,露出里面的卷尺和瓦刀,“工头说我砌的墙直,给我放俩小时假。”他往白屿的书包瞟了眼,“刚才那女生是谁?你们班同学?”

“嗯,后桌的,叫林小满。”白屿踢着地上的石子往前走,听见许江的脚步声在身后跟着,不快不慢,像三年前在码头时那样。那时许江总走在他身后,说“你走快点,潮汛要来了”,手里却总攥着块干净的手帕,等他摔了跤好递过来。

菜市场里弥漫着鱼腥和烂菜叶的混合气味。许江在猪肉摊前站了半天,跟老板讨价还价,最后买了块带肥膘的五花肉,用报纸包着往白屿手里塞:“你拿着,我去买韭菜。”

白屿捏着那块肉,油透过报纸渗出来,在掌心洇出片温热的印。他看见许江在韭菜摊前弯腰挑拣,蓝布衫的后襟被风吹起来,露出腰上磨破的补丁——那是他去年自己缝的,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条爬着的小蛇。

回去的路上,许江突然说:“那女生挺好的,辫子上的贝壳发卡,是你送的吧?”

白屿的脸“腾”地红了,像被夕阳烤过的礁石。“就……捡的碎贝壳,磨了磨。”他踢飞脚边的小石子,“她帮我讲题,算谢礼。”

许江笑了笑,右眼角的痣陷进纹路里。“我以前也给你捡过贝壳。”他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涩,“你总嫌我捡的不够亮,说要外海的星星贝。”

白屿想起三年前那个夏夜,许江举着枚发光的贝壳跑向他,裤脚全是泥,说“你看这像不像星星掉海里了”。那时的海风吹着他们的头发,渔棚的灯在远处晃啊晃,像颗不会灭的星星。

四楼的房间比昨天暖和些,煤炉烧得正旺,塑料布上的破洞被许江用胶带粘住了,风再吹过来,只剩下闷闷的响。许江系着那条绣了花的蓝布衫当围裙,正在案板上剁肉馅,刀背敲在木板上,发出“咚咚”的响,震得墙角的水泥袋都在颤。

“你去写作业,我来弄。”许江把韭菜扔进盆里,水花溅到他的蓝布衫上,洇出片深痕,“等会儿就好。”

白屿坐在床沿翻开书包,林小满的粉色笔记本露了出来。他犹豫了下,还是打开了,刚看到第二页,就被许江的声音打断:“盐放哪儿了?”

他合上笔记本跑过去,看见许江正踮着脚够柜子顶上的调料罐,蓝布衫的领口滑下来,露出肩膀上的旧疤——那是小时候跟人抢地盘被石头砸的,他总说“这疤能镇住小混混”,却在白屿被欺负时,第一个冲上去打架。

“在这儿。”白屿把盐罐递给他,指尖碰到他的手背,烫得像刚从煤炉上拿下来的。许江的手在抖,大概是白天搬砖累的,连捏调料罐的手指都在发颤。

“老了,这点活就累得不行。”许江自嘲地笑了笑,往肉馅里撒盐时,手抖得更厉害了,盐粒撒了一地,像落了场小雪。

白屿没说话,蹲下去帮他捡盐粒。床底下露出半截蛇皮袋,里面装着许江那件沾了水泥的衬衫,被揉成一团,像只缩着的虾。他突然想起早上在学校,林小满说“许江看着比实际年龄大,是不是太辛苦了”,当时他没接话,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下。

饺子下锅时,许江往灶膛里添了块煤,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他脸上的灰痕忽明忽暗。“明天我歇班,带你去工地看看?”他用漏勺搅着锅里的饺子,“新盖的楼有十二层,站在顶上能看见县城的全貌,比码头的瞭望塔还高。”

白屿想起林小满说过,她爸是工地的监理,明天也要去查进度。他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碗沿的热气熏得眼睛发涩:“明天晚自习早,可能去不了。”

许江的动作顿了顿,没再往下问。他把盛好的饺子往白屿面前推了推,碗里飘着层油花:“多吃点,你太瘦了,风一吹就能倒。”

饺子馅里的韭菜有点老,塞得牙床发疼。白屿看着许江埋头吃饺子的样子,蓝布衫的领口沾着点面粉,像落了层霜。他突然想说“别在工地干了,太苦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这饺子挺好吃的”。

吃完饭,白屿帮着收拾碗筷。许江蹲在地上擦水泥地,蓝布衫的下摆沾了灰,像块浸了水的抹布。“你那笔记本,”他突然开口,声音闷闷的,“是那女生给你的吧?”

白屿的脸又红了,像被灶火烤过似的。“嗯。”他把碗放进床底的纸箱里,那里还堆着许江攒的啤酒瓶,说要凑够一麻袋换个新瓦刀。

“要是喜欢,就跟人家说。”许江用抹布蘸着水擦地,水泥渍在地上洇出片深色的印,“别像我,当年想跟你说去远洋船的事,结果憋了半宿,还是没说出口。”

白屿的心跳漏了一拍,像被漏勺捞起的饺子,悬在半空。他看着许江的后背,蓝布衫上的绣花被磨得快看不见了,只剩下点浅浅的轮廓,像被海浪冲平的沙画。

回三楼时,许江塞给他个用塑料袋包着的东西,沉甸甸的。“工头发的福利,两袋奶粉。”他的手在蓝布衫上蹭了蹭,沾着的面粉飘起来,“你长身体,早晚冲一杯。”

白屿捏着那袋奶粉往楼下走,塑料袋摩擦的声音在楼道里响着,像谁在小声说话。回到房间,他把奶粉放在书桌上,旁边就是林小满的粉色笔记本。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笔记本上投下块惨白的影,像片没化的雪。

他翻开笔记本,第三页上画着两个小人,手牵着手站在海边,远处有艘小舢板。林小满的字迹比前两页更歪扭:“周末去看海吧?我听说县城东边有片滩涂,能捡到星星贝。”

白屿的指尖停在“星星贝”三个字上,突然想起许江磨的那块碎瓷砖。他从铅笔盒里拿出来,宝蓝色的釉面在月光下泛着光,真的像颗落在掌心的星星。

第二天早读,白屿把笔记本塞进林小满的桌肚,里面夹了块碎瓷砖。他没写任何话,只是在瓷砖背面用指甲刻了个小小的“屿”字,像三年前许江在扇贝壳上刻的那样。

林小满发现瓷砖时,眼睛亮得像滩涂的晨光。她转过头冲他笑,马尾辫上的贝壳发卡晃了晃,说“谢谢”,声音轻得像海风。

白屿没敢看她,低头翻开数学课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的工地又响起了搅拌机的声音,“轰隆轰隆”的,像远处的潮汛。他想起许江此刻应该在砌墙,蓝布衫被汗水浸得透湿,手腕上的疤在阳光下红得刺眼。

午休时,林小满又递来张纸条:“瓷砖很漂亮,像你说的星星。周末还去滩涂吗?”

白屿攥着那张纸条,指尖捏得发白。他突然想去工地看看,看看许江砌的墙是不是真的很直,看看十二层的楼顶能不能看见海。可他又怕撞见林小满的爸爸,怕被问起许江是谁,怕那些关于码头和渔船的往事,像水泥一样糊在脸上。

放学时,他在教学楼后的梧桐树下看见许江。蓝布衫上沾着新的水泥印,比昨天的更深,裤脚还在滴泥水。他手里捏着个油纸包,看见白屿就迎上来:“刚路过面包店,买了俩奶油包,热乎的。”

白屿接过油纸包,指尖碰到许江的手,凉得像刚从海水里捞出来的。“你怎么来了?”他注意到许江的袖口破了个更大的洞,露出的手腕上,创可贴换成了新的,边缘还粘着水泥灰。

“给你送点东西。”许江从工具包里掏出个本子,是工地发的劳保登记册,纸页粗糙得像砂纸,“我问工头借的,背面能当草稿纸用,比你那本薄的强。”

白屿想起自己的草稿纸早就用完了,这几天一直在用作业本的背面。他捏着那本登记册,纸页上还带着许江的体温,像块暖烘烘的煤。

“周末歇班,我去滩涂看看。”许江突然说,右眼角的痣在暮色里闪了闪,“听说能捡到星星贝,捡几个给你磨成书签。”

白屿的心猛地揪了一下,像被渔网勒住的鱼。他看着许江转身离开的背影,蓝布衫在风里飘着,像面褪色的帆。手里的奶油包还热乎着,甜香混着水泥味涌过来,呛得他眼睛发涩。

回到房间,他从书包里掏出林小满的纸条,又拿出许江给的劳保登记册。月光落在两张纸上,一张写着“去看海吧”,一张画着歪歪扭扭的墙线,像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路。

他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涨潮的夜晚,许江攥着扇贝壳说“等我回来,就带你去外海”。那时的海风吹着他们的头发,渔棚的灯在远处晃啊晃,像颗不会灭的星星。而现在,那颗星星碎了,变成了水泥地上的印,变成了劳保册上的线,变成了没送出去的情书里,那句没说出口的“我更想跟你去”。

白屿把林小满的纸条夹进数学课本,又把许江给的登记册塞进书包最深处。窗外的搅拌机还在响,“轰隆轰隆”的,像谁在心里敲着鼓。他摸出那块宝蓝色的碎瓷砖,在月光下翻来覆去地看,背面的“屿”字被指甲磨得发亮,像道永远不会愈合的疤。

第二天,他在林小满的桌肚里放了张纸条:“周末有事,去不了滩涂了。”没说原因,也没说自己要去工地,看看许江砌的墙,是不是真的像他说的那样直。

课间操时,林小满的贝壳发卡从马尾辫上掉下来,落在白屿脚边。他捡起来递过去,女孩的眼睛有点红,却还是笑了笑:“那下次吧,反正滩涂一直在。”

白屿点点头,看着她跑回队伍里,马尾辫甩来甩去,像条找不到方向的鱼。操场边的梧桐树叶落了满地,被风吹得滚来滚去,像没送出去的情书,在地上打着旋。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碎瓷砖,宝蓝色的釉面硌着掌心,像颗不会发光的星星。远处的工地传来“哐当”一声,大概是许江又在砌墙了,那些横平竖直的线里,藏着谁也不知道的心事,像水泥一样,糊在砖缝里,慢慢凝固成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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