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裹着咸腥气扑上岸时，白屿正蹲在码头的礁石堆里。指尖抠着块嵌在石缝里的碎贝壳，潮水下退的痕迹在礁石上洇出深浅不一的印子，像谁用墨笔匆匆涂过。滩涂裸露出青黑的底色，踩上去能陷进半只脚，带着海水浸透的凉，从鞋底一直漫到膝盖。
“又在捡这些零碎？”许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被海风揉得发沙。白屿回头，看见他肩上扛着半袋渔获，粗布袋子被海蛎子壳硌出硬邦邦的棱，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层湿泥，像刚从滩涂里拔出来的芦苇，根须还挂着黑土。许江的布鞋前掌磨出个洞，露出的脚趾蜷着，缝里嵌着沙砾，每走一步都在礁石上磕出轻响。
他把袋子往礁石上一放，弯腰去够白屿手里的贝壳。那碎片弯成月牙形，边缘被海水磨得透亮，暮色里泛着层淡粉，像谁不小心掉的指甲盖。“这玩意儿能换钱？”许江的指尖蹭过白屿手背，带着海鱼的黏液和礁石的凉，“码头老张收的是完整扇贝壳，这种碎的，喂螃蟹都嫌扎嘴。”
白屿把贝壳塞进裤袋，那里已经装了半袋零碎——锈成红渣的铁钉，被浪冲上岸的塑料瓶，还有块缺角的玻璃片，被他在石头上磨了三天，边缘光溜溜的，像块透明的鹅卵石。“攒着。”他瓮声瓮气地说，眼睛往许江身后瞟。不远处的渔棚亮着灯，许江他爸正蹲在门口抽烟，烟头的火光在风里一明一灭，像只盯着猎物的狼眼。
昨晚涨大潮时，白屿躺在自家渔棚的木板床上，听见隔壁的争吵声。许江他爸的吼声比浪头还凶，说许江不肯跟船出海，非要守着这破码头捡别人漏下的小鱼虾，是个没出息的软骨头。然后是摔东西的脆响，大概是那只豁口的粗瓷碗——许江用了三年，碗沿的缺口被他摩挲得发亮，总说“磨圆了就不割嘴”。
“今晚有月亮。”许江突然说，往海面上指。云层刚裂开道缝，月亮就钻了出来，把滩涂照得发白，远处的渔船桅杆在水里投下细长的影，像谁在海底插了排筷子。“去防波堤那边？”他冲白屿眨眨眼，右眼角的痣在月光里显出来，比平时更黑些，“听说涨潮时，那边的礁石洞里能摸到海螺。”
白屿没动。他看见许江左臂的淤青了，藏在卷起的袖口下，青一块紫一块的，像被什么东西抽过——大概是那根磨得发亮的竹篙，许江他爸总拿它打人。今早送作业去渔棚时，许江正蹲在地上收拾渔网，网眼里缠着片海带，他一根一根摘下来，动作慢得像在数网眼里的窟窿，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
“我带了手电筒。”白屿从书包侧袋摸出个旧电筒，塑料外壳裂了道缝，是上周在废品站淘的，他用胶带缠了三层，开关按下去，光柱晃了晃才亮起来。光柱扫过滩涂，照见只小螃蟹横着跑，腿细得像缝衣针，转眼就钻进泥洞，只留下个冒泡的小圆点。
许江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往防波堤跑。海风灌进领口，带着咸涩的凉意，白屿被拽得踉跄，裤袋里的碎贝壳硌着腿，像揣了袋小石子。跑到防波堤底下时，许江猛地停下，弯腰按住膝盖喘气，后颈的衣领被汗浸湿，贴在皮肤上，像块深色的补丁。他咳了两声，声音里带着痰，是常年被海风呛的。
“你看。”许江指着礁石洞。潮水退去后，洞里积着半汪水，几只小海螺正吸附在岩壁上，壳上的螺纹像被谁用指甲一圈圈划出来的，转着转着就没了影。许江伸手去摸，指尖刚碰到海螺，突然“嘶”了声——礁石上的蛎壳划破了指腹，血珠渗出来，滴在水里，像朵瞬间散开的小红花。
白屿摸出创可贴，是从学校医务室拿的，放在书包里快半年了，胶面有点发黏。他按住许江的手指，把创可贴缠上去，听见远处传来许江他爸的喊声，像块石头砸进浪里，闷沉沉的。那声音越来越近，夹着骂骂咧咧的词句，许江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下。
“我爸说，”许江突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海风听去，“等过了秋收，就把我送去远洋船。”他的指尖抠着礁石上的青苔，指甲缝里嵌进些绿，“那船半年才靠一次岸，到时候……”
白屿从裤袋里掏出个东西塞进他手里。是枚完整的扇贝壳，边缘磨得圆润，背面被他用铁钉刻了个歪歪扭扭的“屿”字，刻痕里嵌着点红——是前几天不小心被贝壳划破手指时蹭上的血，结了层暗红的痂。“这个能卖钱。”他说，眼睛盯着海面，月亮已经沉进云层，远处的灯塔亮起来，光柱在浪尖上扫来扫去，像在找什么丢失的东西。
许江把贝壳攥在手心，创可贴被体温焐得发潮。他忽然笑了，露出颗缺角的门牙——去年跟船时被缆绳撞的。“等我攒够钱，”他声音里带着点潮意，“就买艘小舢板，带你去外海。那边的贝壳都是完整的，像……像你课本里画的星星。”
潮水又开始涨了，漫过脚踝时带着微凉的暖意。白屿看见许江的裤脚还在滴水，那半袋渔获放在礁石上，海蛎子壳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远处的渔棚里，灯突然灭了，许江他爸大概是睡了，只有风吹过渔网上的浮漂，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像谁在数着时间。
“走吧。”许江把贝壳放进自己的裤袋，那里装着他今天卖鱼得的零钱，用塑料袋层层包着，边角被海风刮得卷了边。他拽起白屿往回走，防波堤的影子在滩涂上拖得很长，像两条并排的线，被潮水慢慢舔舐着，却始终没断。
江风还在吹，带着越来越浓的咸腥气。白屿低头看自己的影子，和许江的交叠在一起，被月光拉得又细又长，像两只在滩涂上慢慢爬行的小蟹，不管潮水怎么涨，都死死钳着对方的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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