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字母表

"啧，都闹什么呢！起开。"男人的声音裹挟着秋日的肃杀之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像一把锋利的刀刃划破嘈杂的人群。众人顿时噤若寒蝉，自发让出一条通道。李云祥大步流星地走来，军靴踏在碎石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指尖夹着的香烟已经燃到尽头，最后深吸一口后随手弹进一旁的草堆，火星在枯黄的草叶间明灭几下便熄灭了。

他眯起眼睛打量被围在人群中央的那个身影——一个金发青年正蜷缩在角落，像只受惊的小兽。阳光透过人群的缝隙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单薄的轮廓。

"祥哥，刚抓到的。"一个手下粗暴地揪起那人的金发，迫使他仰起脸，"这崽子想从东边溜出去，八成是要去东海搭船。"

李云祥这才注意到，这张沾满尘土的脸上竟生着一双格外明亮的眼睛，此刻正噙着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青年死死瞪着他，声音发颤却不肯示弱："去你的！...放开！...放我走！"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让青年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混蛋玩意儿，怎么跟我们祥哥说话！"

李云祥的目光却被地上掉落的一个皮质笔记本吸引。他弯腰拾起，随手翻了几页，纸张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工整的英文。在#某页顶端，用蓝墨水精心描画着一行花体英文："The world breaks everyone, and afterward, many are strong at the broken places."下方还有钢笔勾勒的细小批注：海明威《永别了，武器》——民国二十五年春抄于剑桥大学图书馆。

"祥哥，还是老规矩扔矿厂？"手下谄媚地问。

"嗯。"他漫不经心地应着，目光却黏在那些陌生的字母上。青年已经被粗暴地拖起来，像件货物般被推搡着。

"什么矿厂？我不去！...放我走！滚开，别碰我！"

"等等。"李云祥突然开口，"你会洋文？"

青年敏锐地捕捉到一线生机，急切地点头："会！我留过学！"

"放开他，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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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里的士兵们投来好奇的目光，但很快又各自忙活去了。军营走廊的墙壁上，斑驳的"革命尚未成功"标语已经褪色，与崭新的"戡乱救国"手令重叠在一起。

敖丙低着头跟在李云祥身后，听见电报室传来"滴滴答答"的摩斯电码声，夹杂着接线员带着宁波口音的喊话："南京方面急电——"李云祥的办公室很简朴，一张实木办公桌，几把椅子，墙上挂着军事地图。他倚在桌边，继续翻看那本笔记。

"叫什么名字？"

"敖丙。"

"什么时候留的学？"

"七年前。"

"说两句洋文听听。"

"...说什么？"

"随便……"

李云祥突然指着本子上的一句话："这什么意思？"

敖丙凑近看了看，发丝垂落遮住了半边脸："是我摘抄的书上句子。"

敖丙下意识用了牛津腔，这是他在康桥求学时养成的习惯。

"Every age, every culture, every custom has its own character… War and peace have always their alternate rhythms.意思是世代更迭，文脉相异，然战与和，亘古如潮汐。"

（该句来自赫尔曼·黑塞的《荒原狼》）

"你教我洋文吧。"

"什么？"

"等我学会就放你走。不愿意？那就去矿厂。"

青年咬了咬下唇，权衡片刻："...行，我教。但你怎么保证会放我走？"

李云祥嗤笑一声："不信我？那没办法。不过这段时间，你的吃穿用度都跟我一样。"他指了指墙角的衣柜，"去换身衣服，那边有没穿过的。"

敖丙解开扣子时才发现李云祥仍盯着自己看，耳尖顿时红了："你看什么？转过去。"

"凭什么？"李云祥理直气壮，"都是男人，看看怎么了？"

"流氓。"敖丙小声嘟囔，加快动作套上衬衫。李云祥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略显宽松，下摆堪堪遮住臀部。等他换好裤子，李云祥的第一句话就让他眼前一黑：

"先教我认字母。"

"啊？"

"怎么，我没念过书，中文都认不全，你还指望我认识洋文？"

敖丙简直想咬掉自己的舌头。从零开始教？这要教到猴年马月？还不如去矿厂找机会逃跑...

"你为什么要学英文？"

"活命。"李云祥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这世道，国家撑不了多久了。我有熟人在美国，到时候去投奔他。不会英文，连海关都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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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祥的发音糟糕得令人发指。敖丙花了一整个下午，才勉强让他分清二十六个字母。到黄昏时分，李云祥仍分不清B、D、P的读音，但至少能把字母表工整地默写出来了。

"又错了，是D不是P。"敖丙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脸颊压着臂弯。

"哦。"李云祥头也不抬，继续在纸上涂涂写写。

"我想睡觉。"

"不吃晚饭？"

"不饿。"

"那去吧，我再看会儿。"

敖丙摇摇晃晃站起来，突然愣住："我睡哪？"

李云祥随手一指："斜对面那间，门口有盆绿萝的。"

敖丙走过去时，他注意到走廊尽头挂着孙中山肖像，相框上系着半新不旧的黑纱——那是为去年国父逝世戴孝的痕迹。斜对面那间门口有盆绿萝的房间，推门就看见铁艺床上铺着细格纹的亚麻床单，显然是主人日常起居的地方。

直到听见关门声，李云祥才后知后觉——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卧室让给这个俘虏？敖丙有点…那个词叫什么来着……恃宠而骄，对，敖丙肯定就是仗着自己对他好了点就恃宠而骄，这可不中。但转念一想，少爷娇生惯养，下午又被折腾得够呛，睡个好觉明天才能继续教...对，就是这样。

等他轻手轻脚推开门时，敖丙已经睡熟了。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那张瓷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李云祥鬼使神差地掀开被子躺下，还往那边蹭了蹭。近在咫尺的距离，他甚至能闻到对方发丝间淡淡的檀香味。

这时他才注意到敖丙左脸上那道淡红的掌印，在月光下格外刺眼。"啧，是哪个混蛋下手这么重..."他暗自盘算明天要教训那个手下，这么漂亮的脸也舍得打...

这个念头让他突然警觉——自己是不是有点太纵容这个俘虏了？明天一定要凶一点，让他知道谁才是主子...想着想着，他的思绪又飘到别处：敖丙的睫毛真长，像两把小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