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最寂静

阳光正好，莲池中的荷花亭亭玉立，或绽放或含苞，碧绿的荷叶铺满了大半水面，随风轻摇，漾开圈圈涟漪

萧秋媃独自一人坐在池边的水榭里，倚着朱红的栏杆。周遭静谧，只有微风拂过荷叶的沙沙声和偶尔的几声鸟鸣

她身上的伤还未大好，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色衣裙，未施粉黛，青丝也只是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更添了几分弱不胜衣的娇柔

望着眼前接天莲叶与映日荷花的景致，她心中无端地生出一股难以排遣的愁绪与寂寥。许是想起了江南水乡的采莲盛景，又或许只是想借曲抒怀，她忍不住轻轻启唇，低声哼唱起来

唱的是一曲江南小调《采莲曲》，嗓音算不得多么婉转莺啼，却带着一种天然的清越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浸透着心事的忧郁，在静谧的莲池上空袅袅飘荡

萧秋媃“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中\有－双/鲤－鱼\，相－戏/碧－波\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

就在她沉浸在自己哼唱的曲调中时，李沉舟正巧从莲池另一侧的回廊经过。他本是去往书房处理事务，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清泠泠的唱曲声吸引了注意

脚步不由得停下，他循声望去

目光穿过疏朗的花木，落在了水榭之中

只见萧秋媃独自坐在那里，一身白衣胜雪，几乎要与身后洁白的荷花融为一体。阳光透过水榭的雕花格窗，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微微侧着头，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略显单薄的侧影，清冷的面容上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望着莲池的眼眸深处，却仿佛蕴藏着化不开的轻愁与悲伤

人如白玉，衣袂飘飘，置身于碧叶红花之间，宛如谪仙误入凡尘，美得有些不真实，又带着一种易碎的脆弱感。那低回的曲调，更似为她周身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哀伤雾霭

此情此景，如同一幅精心绘就的水墨丹青，又像一首无声的诗，猝不及防地撞入了李沉舟的眼底、心中

他站在原地，一时间竟有些怔忡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颗常年冰封、波澜不惊的心，似乎又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一下。那根名为“萧秋媃”的弦，被拨动得愈发频繁，发出的声响也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让他难以忽视

一种陌生的、混杂着怜惜、悸动与某种更深沉情愫的浪潮，悄然漫上心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明显

然而，这陌生的、不受控制的情感涌动，却让他本能地感到一丝警惕甚至是……慌乱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闭上了眼睛

不敢再看

仿佛多看一眼，那抹白色的、带着哀愁的身影，就会更深地烙印在他心底，就会让他那坚如磐石的意志和早已规划好的、冰冷的前路，产生不该有的动摇

他站在原地，静立了片刻，强行将脑海中那惊艳又令人心乱的画面驱散，待到心绪勉强平复，才重新睁开眼，目光已恢复了一贯的深沉与冷寂

他没有上前，也没有出声，只是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水榭中那个依旧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白色身影，然后转过身，步履比来时更加沉缓，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片仿佛能蛊惑人心的莲池畔

只是那萦绕在耳边的清越曲调，和那白衣胜雪、人比花娇的画面，在他心底反复回响、盘旋，挥之不去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书桌上投下温暖却略显刺眼的光斑。萧秋水有气无力地瘫在椅子上，面前摊开着一本墨香犹存的典籍，纸页上的字迹工整清晰，每一个他都认得

可当这些字连成句子，组成段落，那些之乎者也的深奥道理、那些繁复的武功心法口诀，就像一群嗡嗡叫的蚊子在他眼前乱飞，明明看得见，却抓不住，更理解不了其中的精髓。

他把书页翻得哗哗作响，没看几行，眼神就又飘忽起来

少掌门……

这三个字像是有魔力，在他脑子里疯狂刷屏。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身穿锦绣掌门服饰，站在浣花剑派的演武场上，接受着所有弟子崇敬的目光，意气风发，说一不二。到那时，他就能拥有改变一切的力量，能保护想保护的人，能……让妹妹回到身边？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一热，但随即又被现实的无力感浇灭

怎么当？靠什么当？

大哥萧易人武功高强，处事沉稳，在派中威望甚高，是众望所归的继任者。而他自己呢？除了有点小聪明，武功还算过得去，但跟大哥比还差得远，更别提处理派中繁杂事务了。父亲和派中元老怎么可能把掌门之位传给他？

萧秋水“唉……”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把脸埋进了冰凉的书页里，墨汁的味道钻进鼻腔，也提不起半点精神

萧秋水“要是能像话本里写的那样，掉下悬崖捡到绝世秘籍就好了……”

他异想天开地嘟囔着

萧秋水“或者哪个隐世的江湖名宿看中我的‘天赋异禀’，非要哭着喊着把毕生功力传给我，再把我就举荐成少掌门……”

他越想越觉得这条路靠谱，不用辛苦练功，不用埋头苦读，躺着就能把掌门之位收入囊中。想着那美妙的前景，他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露出傻乎乎的笑容

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窗外的蝉鸣声也变得如同催眠曲。沉重的眼皮一下下耷拉下来，脑子里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渐渐变成了模糊的梦境……

他梦见自己真的成了少掌门，威风凛凛，妹妹萧秋媃也回到了浣花剑派，笑着朝他跑来……

呼吸变得均匀绵长，抓着书页的手也慢慢松开。最终，他脑袋一歪，彻底趴在摊开的书卷上，沉沉睡了过去。口水，似乎还沿着嘴角，悄悄濡湿了书页上某个先贤的至理名言

——雪落下没声音 爱你最寂静 恨若无期 只为守护你 宿命的线 谁来剪 世间的缘都太浅

——我愿你 此生 无挂牵 来生 都如愿

一个月的光阴悄然流逝，在药王日日不辍的汤药与伤药调理下，萧秋媃肋下的断骨终于愈合，虽不至于疼痛难忍，但身体依旧虚弱，面色也带着久病后的苍白。只是那日日送来的苦涩药汁，似乎并没能滋养她日益枯萎的心

这整整一个月，李沉舟都未曾踏足东厢房一步

起初，萧秋媃还能以他帮务繁忙来安慰自己，可日复一日的等待与空寂，如同细密的蛛网，渐渐缠绕紧缚了她的心，让她透不过气来。那份新婚时残存的微末期盼，早已在这无声的冷落中消磨殆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难过与惶惑

这日，她自觉身子爽利了些，终于能勉强下地走动。一股强烈的、想要见到他的冲动驱使着她，不顾丫鬟的劝阻，一步步走向李沉舟惯常所在的书房或是寝殿

不出所料，她再次被值守的下属拦在门外，言说帮主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

任何人也包括她

萧秋媃心中积压一月的委屈与酸楚瞬间决堤，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不顾一切地推开阻拦，猛地撞开了那扇紧闭的房门

“砰！”

房门洞开，光线涌入

李沉舟正闭目坐于床榻边缘调息，闻声骤然睁开双眼，凌厉的目光如寒冰利箭般射向门口。当看清来人是萧秋媃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复杂情绪，但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他的脸色，比起她刚嫁入权力帮时，还要冷峻、疏离，那寒意仿佛能冻结空气，也瞬间刺痛了萧秋媃本就脆弱的心

她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影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她看着他，一步步慢慢地、艰难地走向他，眼眶迅速泛红，蓄满了泪水，声音带着颤抖和不解：

萧秋媃“为什么……？”

李沉舟心中亦是一阵抽痛，但他面上依旧维持着磐石般的冷漠，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李沉舟“我不明白，你想问的‘为什么’，是何意？”

他的反问，如同火上浇油。萧秋媃眼中的泪水终于滚落，她望着他，眼神里充满了不解、疑惑，还有深深的受伤

萧秋媃“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对我？如此冷淡？既然你娶了我，为什么又对我这般不闻不问？仿佛我……我根本不存在一样？”

李沉舟沉默了下去，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收紧。刹那间，他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她的年轻，她的纯粹，权力帮的险恶，他自身的责任与那无法言明的恐惧……最终，所有这些都化作了更坚硬的冰壳，将他紧紧包裹。他无法回答。

他的沉默，在萧秋媃看来，便是最残忍的答案。她的眼泪流得更凶，向前又迈了一步，离他更近了些，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气息。她的语气苦涩到了极点，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明悟：

萧秋媃“我好像……明白了。除了师容姐姐，恐怕从来没有任何人，能真正走近你的心里吧？”

她抬起泪眼，望着他冷硬的眉眼，声音轻得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他

萧秋媃“那我呢？我到底……算什么？”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李沉舟心中那扇封锁着所有柔软情绪的门。一股巨大的心疼与几乎要压制不住的冲动让他猛地攥紧了拳头，骨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噔咯噔”的脆响，仿佛在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积蓄着虚假的勇气。

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她泪眼婆娑的目光，用尽全身力气，让声音听起来冰冷、无情，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

李沉舟“我早已说过，娶你，不过是为安萧家之心，稳两派之局。除此之外，别无他意。你无需多想，更不必自寻烦恼。”

……别无他意。

这四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了萧秋媃的心脏。

她感觉自己的心猛地一停，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跳动的力气，周遭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紧接着，那停滞的心脏又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疯狂地、剧烈地、带着毁灭般的疼痛跳动起来，撞击着她单薄的胸腔，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闷痛。

娶她……只是这样吗？

只是为了……安稳局面？

原来，她所有的痴心，所有的等待，所有的努力，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冰冷的权宜之计，一个无关紧要的“局面”。

她怔怔地看着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比身上那件素白衣裙还要苍白。泪水无声地汹涌而下，她却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是用一种近乎空洞的、破碎的眼神，望着那个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涯的、她名义上的夫君

李沉舟被她那眼神看得心脏痉挛，几乎要脱口而出挽回的话，却死死咬住了牙关，将所有的情绪都封死在喉间，只剩下一个冰冷决绝的背影，和她眼中彻底碎裂的世界

萧秋媃的话如同最烈的火，灼烧着李沉舟冰封的心湖。她挺直了那单薄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背脊，泪痕未干，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向他

萧秋媃“你休想！”

萧秋媃“你休想推开我！我既然已经嫁进了权力帮，踏进了这个门，那么，生，我便是你的人；死，我也是你的鬼！永生永世，你都别想抛开我！”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在对着天地立下最重的誓言

李沉舟听着这近乎诅咒般的宣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那里面蕴含的炽热与绝望，几乎要将他理智冲垮

他再次望向她，目光复杂得深不见底，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和深深的疲惫，声音沙哑地试图做最后的规劝

李沉舟“萧秋媃……有些事情，并非如你想象。有些路……不是你该走的，有些人……也不是你该纠结的。”

他试图让她明白，这背后的凶险，他身不由己的处境，以及他那无法给予回应的、早已被冰霜覆盖的内心

然而，他的劝解在萧秋媃听来，却更像是推诿和拒绝。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滚落，她却倔强地仰起头，不让泪水模糊自己的视线，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地反驳

萧秋媃“我偏要纠结！我偏要走！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无论对错，我都认了！”

看着她这副不顾一切、飞蛾扑火般的倔强模样，李沉舟的思绪猛地被拉回了遥远的过去

曾几何时，也有一个女子，如同今日的萧秋媃一般，不顾家人的强烈反对，无视他一次又一次冰冷的推开和刻意制造的疏远，无视他身边的重重危险，就那么固执地、义无反顾地闯入了他的世界，闯入了他的生命

那个人，是赵师容

当年，他也曾因为自身的处境和那不愿连累他人的心思，试图狠心将她推开。可最终，却还是败给了她的倔强，败给了自己内心深处那一点点……舍不得

可结果呢？

他将赵师容拉入了这腥风血雨的江湖，让她因为他，一次又一次地身处险境，多少次在鬼门关前徘徊，险些丧命！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至今想起，仍让他心有余悸

他怎能……怎能再让眼前这个更加年轻、更加脆弱、眼神更加纯粹的萧秋媃，也踏上赵师容走过的老路？重复那无尽的担忧与生死一线的恐惧？

他不能

他这份源于过往惨痛教训的、近乎偏执的维护和推开，落在萧秋媃眼中，却全然变了味道。她只看到了他的铁石心肠，看到了他对她满腔热忱的不信任与不屑一顾

她看着他紧抿的唇和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永远不会为她融化的眼眸，心中痛极，却反而升起一股更加强烈的、近乎悲壮的决心

她向前一步，几乎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的寒意，声音带着泪意，却字字铿锵，如同立誓

萧秋媃“李沉舟，你听着！我不管你的心有多冷，有多硬！就算它是块万年不化的寒冰，我也一定会……一定会用我所有的力气，一点点地把它捂热，捂暖！直到你肯看我一眼，肯信我一次为止！”

说完这最后的话，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此刻他冰冷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然后，她猛地转身，不再停留，捂着嘴，任由泪水肆意流淌，快步跑出了房间，那单薄的白色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廊下的阴影里

空荡的房间里，只剩下李沉舟一个人，僵立在原地

他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那决绝的誓言犹在耳畔回响，那带着泪光的倔强眼神仿佛还在眼前。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指尖却仍在微微颤抖

窗外天光渐暗，将他孤寂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那身影里，承载着太多无法言说的痛楚、两难的抉择，以及一份深埋于冰冷表象之下，连他自己都不敢触碰的、悄然滋长的情愫与……巨大的恐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