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深处渗出的冷风如同细针扎进汗湿的后颈。王楚钦站在原地,指尖死死抠着那段崭新的、三色缠绕的弹力织物边缘。法国国旗的蓝白红在昏暗灯光下渗出一种不真实的饱和度,中间的埃菲尔铁塔线条硌着他的指腹,带着微妙的摩擦感。
疼?它一直都在。像嵌在骨头缝里的碎玻璃,每一次关节的牵拉,每一次心跳的搏动,都在碾磨那点锐利。但现在,有一种别的。不是肩关节被撕裂的痛感,也不是网上那些咒骂刺穿耳膜引发的燥郁。这东西沉甸甸的,堵在胸口,又热又钝,像一块烧红的铁,压得他喘不过气,却又诡异地稳住了他刚才几乎摇摇欲坠的身体和心神。
观众席上属于胜利者的最后喧嚣浪头终于退去,混杂着工作人员匆匆脚步声的寂静开始蔓延。通道外那片辉煌得刺眼的光亮,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伤口。那枚停在他蓝色挡板下的、决定命运的白色小球已经不见踪影。胜利者的奖杯正在被擦拭、加冕。他的角落只剩下这绝对的沉寂,还有手腕上这片陌生的彩色。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实质的投枪,穿透通道入口那方狭窄的视野,钉死在那片主赛区飘落着的、近乎妖异的金色雨屑上。它们轻盈地覆盖着蓝色的球台、墨绿的地胶,覆盖着刚刚诞生的一切荣耀与伤痕。像一场华丽的葬礼。
那双刚才被胜利的光焰灼得滚烫的眼睛,此刻被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量冲刷着。有什么滚烫、咸涩的东西不受控地积压在眼眶的底端,瞬间盈满,摇摇欲坠。不是泪水的懦弱,更像是熔炉里被反复煅打后溢出的铁汁。
那只覆着三色护腕的手倏地抬起!手腕猛地绷紧,如同捕猎前收束力量的狼颈。指关节因蓄力而暴凸,青筋在苍白的手背上虬起蜿蜒的血脉纹路。他没有抹眼睛,没有给自己任何喘息的机会。这只裹挟着彩色的手,带着尚未平息、反而被强行压缩得更为暴戾的颤抖,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毁灭欲——狠狠地向那条崭新的护腕抓去!
指尖的蛮力瞬间刺透弹力织物的束缚。他想撕下它!就现在!像撕掉一块虚伪的创可贴!这色彩太刺眼,这铁塔的图案太像一个来自喧嚣胜利世界的冷笑,嘲讽着他这只彻底被击碎的手。撕碎它,让下面那条隐在阴影里的、陈旧失败的黑色伤疤重见天日!
然而就在指腹触碰到那铁塔凹凸线条的瞬间——
一股冰冷的力量,带着无可置疑的沉重感,骤然压下了他爆发的蛮力。
不是肌肉的对抗。这阻力来自虚无,却沉重如山。
它来自被删除的雨夜便利店照片凝固的那个佝偻背影。
它来自更衣室里老教练那声压弯了他脊梁的、带着粘稠灰烬感的叹息。
它甚至……来自那个消失在光影洪流中的女记者眼底最深沉的疲惫,和她斩钉截铁删掉照片时指尖传递的无言信息——她只拍赛场上的他。赛场外的挣扎与碎裂,被她沉默地、顽固地挡在了她的镜头之外。
包括此刻他这只手腕欲撕裂一切的力量。也包括这腕带本身。
撕碎它?撕碎谁?撕碎这场被定格的败北,撕碎这身被钉上“情绪失控”标签的皮囊?撕碎了,又能如何?那只是一种更彻底的逃避。一种彻底倒灌的岩浆。
那只高悬的、蓄满暴戾力量的手,如同被无形的极寒冻气瞬间冻在半空。绷紧到极限的指关节爆出森然的青白。指肚之下,三色腕带上那个小小的铁塔图案,被指腹压得微微变形,却纹丝不动地贴服在他灼烫的皮肤上。
金色的碎屑还在通道外不远的地方兀自盘旋飞舞,像一群盲目而冰冷的精灵。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从肺腑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嗤笑,在他紧咬的牙关缝隙里逸散。不是嘲讽对手,更不是对看客的嗤之以鼻。那是一种近乎自虐的醒悟。是对自己方才失控瞬间那个“撕碎”念头的彻底嘲笑。
蠢。蠢透了。
手腕上,肩胛深处,胸口堵着的那块热铁,以及那被强行压缩回去、在筋脉里左冲右突无处可去的暴戾,此刻骤然化为一股沸腾的铁水,灼烤着四肢百骸,冲撞得骨骼都在嗡鸣作响。
他需要宣泄口。不,是必须。就在这里。就现在。
那只僵在半空的手猛地收回!不是砸向墙壁,也不是砸向虚无。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狠绝。五根手指骤然张开,指腹带着粗粝的茧和未散的余力,狠狠抓向自己左肩臂膀上那条早已被汗水浸透的黑色弹力绷带!
绷带下的旧伤疤是他的老对手,是缠绕在东京雨夜和他整个残酷青春里的阴魂。每一次比赛的撕裂,每一次“情绪失控”后加重的炎症,都记录在这片绷带覆盖的皮肉之下。
刺啦——!
绷带被猛地撕开!
皮肤暴露在通道阴冷的空气中,激起一片细小的颗粒。那道刚刚在剧烈运动中再次撕裂开的伤口瞬间暴露出来。皮肉狰狞地翻卷着,新鲜的殷红混合着深色的淤紫组织液,正争先恐后地从裂口里渗出,在周围红肿隆起的皮肉上蜿蜒而下,甚至洇湿了他球衣深蓝的肩袖,留下一片更深重的暗色阴影。浓重的血腥味混着药水挥发后的气息,瞬间弥漫在鼻腔里。
这才是实感!与手腕上那片突兀彩色截然不同的、来自最深处战场的证明!纯粹的、近乎原始的疼痛感如同冰海下的暗流,陡然覆盖了所有喧嚣的情绪,只剩下烧灼的肉体和冰冷现实的剧烈撕扯。
王楚钦剧烈地喘着气,胸膛起伏如同困兽。他死死咬着下唇,齿根深深陷入皮肉,铁锈的味道在口腔蔓延。左肩那道袒露的伤口在冷气中猛烈地抽搐跳痛,牵动着右边那只悬停的、戴着三色彩带的手腕也跟着轻微战栗。鲜红的血珠缓慢却固执地凝聚在伤口最低的豁口边缘,圆润饱满,然后——
嗒。
无声地滴落在他脚下的深色地胶上。晕开一小片更深沉的痕迹。
就在这一刻。
通道深处,距离他撕开绷带不过十余步远的一处阴影转角里,一部黑色单反相机的长焦镜头微微调整了一下角度。镜头之后,是那双沉静如初的眼睛。
她并没有真正离开。
或者说,她只是暂时被身后涌入准备撤场的摄影助理身影遮挡。通道的光影复杂曲折,足以让她在某个不被注视的角落里,重新架起她的磐石。
当她用取景框重新捕捉到王楚钦的身影时,正好是他那只三色腕带的手臂僵停在半空、即将爆发的瞬间。紧接着,是那声被牙关咬碎的冷笑,是他决绝撕开左臂绷带的狠戾动作,是血肉暴露瞬间他脸上那种混合着剧痛、自嘲和某种更暗沉东西的表情,以及——那滴落在他脚边地胶上的殷红血点。
没有惊讶。
她甚至在他撕开绷带前的半秒钟,指尖已经以近乎预知的迅捷,极其轻微地调整了相机设置,光圈优先被调到捕捉动态动作的最低安全值,自动追焦对准了他肩臂的轮廓。此刻,她屏住了呼吸,如同融入这片阴影的空气。
快门,在这绝对寂静的死角里,无声地按下。
没有激起任何惊动。像黑暗中的尘埃落地。画面凝固,精确地框定了他左肩那道狰狞翻卷、正在渗血的撕裂伤口,他微微扭曲却极力控制着表情的侧脸线条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汗湿的鬓角贴在额际,以及……他那只悬在半空、戴着蓝白红三色彩带护腕的右手。那抹跳跃的彩色和撕裂的血红,以一种残忍又极具力量的方式,并置在同一画面中。
他全然不知。
他的全部意识,都沉溺在那撕裂般的剧痛和口腔中弥漫的血腥气里。时间被拉长,每一秒都被伤口的锐痛精细切割。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偏过头,视线像是被磁石吸引,再一次投向了自己的手腕。
不是去看伤。他的目光,长久地、近乎贪婪地停留在那截崭新的护腕上。蓝的冷,白的锐,红的炽。手指轻微地动了一下,不再是想撕碎,而是用食指的指背关节,一点一点地、近乎研磨般地,蹭过那艾菲尔铁塔图案冰冷的凹凸线条。
每一个微小的凸起都像是某种箴言,硌进他的知觉里。
四周冰冷的空气挤压着他暴露的伤口,带来一阵阵紧缩的痛感。可手腕上那片彩色覆盖下的皮肤,却隐隐传来一种奇特的、被包裹支撑的暖意,微弱,却真实。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在他身上交织、争夺。
通道顶部的灯光闪烁了一下,幽暗的光线从高处倾泻下来,将他的影子在深色的地胶上拉得很长,像一个沉默的战斗图腾。
他终于动了。不再是那种被驱赶式的逃离,也不是冲向什么目标的冲刺。他的右脚抬起,极其沉重地向前迈出一步。深黑色的运动鞋鞋底擦过地面,几乎听不见声音。左脚随之跟上。动作带着一种缓慢的、近乎蜕壳般的滞重。
血珠,伴随着他抬腿的动作,又一次从肩上的伤口边缘渗出、滚落。
嗒。
落在更前面一点的地面上。像在为他沉默的前行留下印记。
一步,又一步。通道昏暗的光线和远处胜利者庆典的残影被他逐渐抛在身后。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轻微回响。他半佝偻着身体,受伤的左臂保持着袒露的状态,没有试图遮掩。右手臂依然微屈着,悬在身前,腕上的三色彩带在昏暗中像一簇尚未熄灭的暗火。
他走向通道的深处。走向那绝对的黑暗,也走向黑暗之后,必然存在的另一个出口。
那个隐在转角阴影里的女记者,悄无声息地放下了相机。她没有再去按任何按键,没有选择回看刚刚那张凝固了血色与彩色的照片。她只是沉默地看着那个背影,一步一步地沉入通道更深更浓重的暗影里。看着他腕上那点跳跃的颜色,也看着他肩上那道狰狞的伤口中渗出的、一滴一滴落在身后的鲜红印迹。
她像一尊沉在海底的礁石,在暗流中保持着自己的轮廓,目送着那道混溶了彩色与血色的背影,消失在彻底吞没形体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