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晨雾刚漫过码头石阶时,“顺安号”的船工们已经在甲板上忙碌了。左航蹲在船尾补渔网,麻线在指间绕出细密的结,渔网的破洞是昨天撞在礁石上划的,边缘还挂着几丝水草——那是故意弄的,用来掩人耳目。渔网下藏着个油布包,里面是电台的核心零件,被桐油浸得发亮,能隔绝一切电波。
“航哥,日军的巡逻艇过来了。”张极从桅杆上滑下来,帆布裤腿被露水浸得发沉,手里还攥着个望远镜——是朱志鑫给他的,黄铜镜身磨得发亮,能看清三里外的船影。
左航把渔网往油布包上盖了盖,麻线在指尖绕了个死结:“让张泽禹去舱里‘整理货物’,别出来。”他往船头望,朱志鑫正站在舵旁和船长说话,西装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上的银表——那是约定的信号,银表反光三次,就意味着巡逻艇要登船检查。
张泽禹抱着书包往货舱跑时,帆布鞋在甲板上滑了一下,差点摔在装桐油的木桶上。书包里的电台零件硌得后背发疼,他用手按了按——里面垫着三层棉花,就算摔了也伤不到零件。货舱里堆着半舱的棉纱,都是朱家商行的正经生意,棉纱堆后面藏着个暗格,刚好能塞进书包。
“泽禹,把这个戴上。”老船工递过来顶草帽,帽檐压得很低,“等会儿日本人问话,你就说你是我远房侄子,来帮忙搬棉纱的,少说话。”
张泽禹把草帽往头上一扣,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他蹲在棉纱堆旁,手指抠着麻袋上的线头,能听到巡逻艇的马达声越来越近,像头饿狼在身后喘气。
朱志鑫站在船头,看着日军巡逻艇慢慢靠过来,艇身的太阳旗在雾里晃得刺眼。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通行证,是商会刚办的“民用物资运输证”,盖着重庆警备司令部的红章——这是老陈花了三条金条换来的,本以为能顺利过关,没想到刚出港口就被盯上了。
“船上装的什么?”巡逻艇上的日军军官用生硬的中文喊,手里的指挥刀在雾里闪着冷光。
“回太君,是棉纱,运去万县的。”船长哈着腰回话,手里的船桨攥得发白——他祖父是被日军炸死的,每次看到太阳旗都忍不住发抖。
日军军官没说话,只是挥了挥手。两个挎着步枪的日本兵踩着跳板跳上“顺安号”,皮靴在甲板上敲出“笃笃”的响,像在给每个人的心跳打节拍。左航低头补渔网,眼角的余光盯着日本兵的靴尖——他们正往货舱的方向走。
“太君,喝杯茶吧?刚沏的碧螺春。”朱志鑫端着个茶盘走过去,白瓷茶杯在雾里冒着热气,“这天气凉,暖暖身子。”
日本兵瞥了眼茶杯,没接,枪托在货舱门把手上磕了磕:“打开,检查。”
左航趁日本兵转身的瞬间,往货舱的方向比了个手势——是码头的暗语,意思是“准备转移”。张极正蹲在桅杆下“修理”缆绳,看到手势后,悄悄往货舱挪了挪,手里的匕首在帆布下闪了闪——那是左航给他的,说“不到万不得已别用”。
货舱门被拉开时,张泽禹正蹲在棉纱堆旁数麻袋,手指在麻袋上划着“一、二、三”。日军士兵用枪托戳了戳棉纱堆:“里面藏了什么?”
“没、没什么。”张泽禹的声音发颤,手指却摸到了身后的暗格开关——那是朱志鑫特意让人改的,一按就能弹出个夹层,里面能藏下两个书包。
日本兵突然抓起麻袋往旁边扔,棉纱像雪一样撒出来。张泽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眼看就要扔到藏书包的那堆,左航突然从舱门口探进头:“太君,船头的棉纱好像受潮了,您要不要去看看?那可是上好的印度棉纱,湿了就卖不上价了。”
日本兵皱了皱眉,显然对“卖价”没兴趣,但还是跟着左航往船头走。张泽禹趁机按下暗格开关,书包“咔嗒”一声滑进夹层,他赶紧用麻袋把暗格盖住,手心的汗把麻袋绳浸得发潮。
朱志鑫看着日本兵在船头翻查棉纱,突然往江面上望了望——巡逻艇的甲板上没人,只有个哨兵靠在栏杆上打盹。他悄悄往船长身边凑了凑,用船工的黑话低声说:“等会儿我引开他们,你往芦苇荡开,那里有我们的船接应。”
船长的手在舵盘上顿了顿,木舵发出“吱呀”的响:“少爷,那可是日军的巡逻艇,真要开跑?”
“他们没带重武器,追不上我们。”朱志鑫摸了摸口袋里的信号弹——是苏新皓昨天偷偷送来的,说“万一被盯上,就往东南方向打,我让人在芦苇荡等着”。他往货舱的方向瞟了眼,张泽禹正从舱门口探出头,草帽下的眼睛亮得像星。
日本兵检查完船头,又往货舱走。左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刚要想办法再引开他们,突然听到巡逻艇上传来喊声——是哨兵发现了异常,正挥着枪喊人。
“走!”朱志鑫突然把茶盘往日本兵身上一扣,滚烫的茶水泼了对方一身。趁日本兵尖叫的功夫,他冲船长喊,“开船!”
船长猛地扳动舵盘,“顺安号”的引擎发出轰鸣,船身往芦苇荡的方向倾斜。两个日本兵举起步枪就要射击,张极突然从桅杆后扔出个渔网,正好罩住他们的枪——那是左航刚补好的渔网,结打得又密又牢。
巡逻艇的马达声在身后炸响时,“顺安号”已经冲进了芦苇荡。芦苇秆子比人还高,船身撞得芦苇“哗啦”作响,像在绿色的隧道里穿行。左航蹲在船尾,用砍刀砍断挡路的芦苇,刀刃上沾着芦花,像落了层雪。
“他们追上来了!”张泽禹趴在船边往回看,巡逻艇的船头撞开芦苇,离他们只有几十米远,机枪口在雾里闪着冷光。
朱志鑫掏出信号弹,往天上一射。红色的火光在雾里炸开,像朵盛开的花。他往芦苇荡深处望,隐约能看到艘乌篷船的影子——是苏新皓说的接应船,船上的人正挥着草帽示意。
“准备转移!”左航把油布包往背上一甩,里面的电台零件硌得脊椎发疼,“张极带泽禹先上乌篷船,我和朱少爷断后。”
张极刚要跳,突然指着巡逻艇喊:“他们要扔手榴弹!”
左航猛地把张泽禹往船舱里推,自己扑在油布包上。“轰隆”一声巨响,船尾被炸出个洞,江水“咕嘟咕嘟”往里灌。船长死死扳着舵盘,船身却开始下沉。
“快跳!”朱志鑫拽着左航往乌篷船游,冰冷的江水瞬间浸透衣服,像无数根针扎在身上。他看到张极背着张泽禹爬上了乌篷船,少年的书包还紧紧抱在怀里——里面的零件没丢。
乌篷船驶离芦苇荡时,“顺安号”已经沉了大半,桅杆还露在水面上,像根折断的骨头。左航趴在船板上咳嗽,江水从嘴角流出来,带着股腥味。张泽禹把干衣服往他身上盖,手指在他背上的伤口上顿了顿——刚才爆炸时被弹片划的,血把衣服洇出个暗红的印。
“航哥,你怎么样?”张极递过来个烤红薯,是从乌篷船的灶膛里找到的,还热乎着,“我刚才看到巡逻艇往回开了,好像怕我们有埋伏。”
左航咬了口红薯,甜香混着江水的腥味钻进喉咙:“他们是怕苏新皓的人。”他往芦苇荡外望,红色的信号弹余烟还没散,“那小子说接应,就真能把后路铺好。”
朱志鑫坐在船尾拧衣服,水珠滴在船板上,汇成小小的溪流。他看着沉在水里的“顺安号”,那是父亲生前最喜欢的船,去年还坐着它去万县谈生意。现在船没了,心里却没那么疼——只要人在,船还能再买,电台能送到游击队手里,比什么都重要。
“前面就是游击队的据点了。”接应的船工往远处指,芦苇荡尽头有片竹林,竹林深处隐约能看到炊烟,“老郑在那等着呢,说要给你们杀只鸡。”
张泽禹突然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我好久没吃鸡了,上次还是过年的时候,我娘给我炖的鸡汤,放了红枣和枸杞。”
张极也跟着笑:“我要吃鸡腿,两只!”
左航看着两个少年的笑脸,突然觉得背上的伤口不那么疼了。他往朱志鑫身边凑了凑,肩膀碰到一起时,两人都没躲开。江风带着芦苇的清香吹过来,把所有的紧张和疲惫都吹得老远。
竹林里的木屋飘着鸡汤香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老郑蹲在灶台前煽火,火苗舔着锅底,发出“滋滋”的响,锅里的鸡腿在油汤里翻滚,像在跳圆舞曲。张泽禹蹲在旁边帮忙摘菜,手指在青菜叶上掐出小小的印,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锅盖——蒸汽把锅盖顶得“咚咚”响,像在敲饭盆。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左航把一只鸡腿往张泽禹碗里放,自己啃着鸡头,骨头咬得“咯吱”响。他背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老郑给敷了草药,绿油油的,像抹了层青苔,却真的不疼了。
朱志鑫坐在门槛上擦枪,是支德国造的驳壳枪,是苏新皓让接应船工带来的,枪套里还压着张纸条:“日军在重庆码头加了岗,回去时走水路,我在下游的山洞里藏了船。”
“我们什么时候回重庆?”张极啃着鸡翅,油汁滴在衣襟上,像朵没开的花。
“等把电台组装好,发完报就走。”朱志鑫把枪往腰后别,枪套的皮带勒在西装上,有点硌,却很踏实,“老郑说,游击队有个懂电台的,今天下午就能过来帮忙。”
老郑端着锅贴过来,金黄的锅贴边缘焦脆,冒着热气:“那是我们的通信兵小李,以前在国民党的电台站干过,后来投了游击队。他说组装电台得用专用的工具,你们带的零件太精密,普通螺丝刀不行。”
左航往竹筐里摸了摸,掏出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是他特意从码头带来的修船工具,最小的螺丝刀只有指甲盖那么大,是拆船用的:“这个能用吗?”
老郑眼睛一亮:“太能用了!这比我们的工具还趁手!”
组装电台时,小李的手指在零件上翻飞,像在绣花。张泽禹蹲在旁边看,眼睛瞪得圆圆的——他只在课本上见过电台的图片,没想到真的能亲手摸到。小李把真空管往底座上插时,他突然说:“这个管子的接口好像歪了,要不要掰正?”
小李愣了一下,仔细一看,果然歪了点,再用力插就会断:“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拆过收音机。”张泽禹挠了挠头,“去年在废品站捡了个旧收音机,拆了又装,装了又拆,里面的管子和这个长得像。”
小李笑了,往他手里塞了个小扳手:“来,帮我扶着底座,别让它晃。”
张泽禹的手在发抖,却抓得很稳。左航和朱志鑫站在门口看着,阳光透过竹缝照进来,在少年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
“这孩子是块好料。”左航低声说,手里的烟在指间燃着,没抽——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父亲也是这么看着他学修船的。
朱志鑫没说话,只是往张泽禹的方向望。少年正专注地扶着电台底座,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影,像只安静的蝶。他突然想起自己留学时的样子,在巴黎的电台站里,也是这样专注地学发报,以为能靠技术救国,后来才明白,真正的力量从来不在机器上,在人心里。
电台发出第一声“嘀嗒”声时,木屋外的竹林突然起了风。小李戴着耳机,手指在电键上敲出节奏,像在弹一首没有旋律的曲子。左航蹲在门槛上,看着电键的铜片在阳光下反光,突然觉得这声音比任何口号都有力量——这是他们用命换来的信号,要送到延安去,送到所有等着胜利的人耳朵里。
“发出去了!”小李摘下耳机,眼睛亮得像刚擦亮的铜灯,“延安那边回话了,说收到了,让我们注意安全,他们会派人接应下一批物资。”
张泽禹突然鼓起掌来,巴掌拍得通红。张极跟着鼓掌,锅贴的油汁溅在电台上,被小李笑着擦掉。左航往灶膛里添了块柴,火苗窜起来,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暖暖的。
老郑端着米酒进来,粗瓷碗碰在一起,发出“叮当”的响:“喝了这碗酒,我们就是生死兄弟!以后有什么事,游击队跟你们一起扛!”
米酒辣得喉咙发疼,却暖到了心里。左航看着碗里的酒,突然想起重庆码头的老槐树,想起苏新皓站在树下的样子,想起小王烤的红薯,突然很想回去——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那里有他们的家,有需要守护的人。
“明天一早出发。”左航把酒一饮而尽,碗底的酒渍映出张笑脸,“回重庆。”
离开竹林时,晨雾还没散。接应的船在江面上漂着,像片叶子。左航站在船头,看着竹林越来越远,突然往天上望——没有信号弹,没有枪声,只有江风带着鸟鸣,像在送行。
张泽禹把电台零件往书包里塞,这次用的是新书包,是老郑给的,帆布面上印着“抗日救国”四个字。张极蹲在船尾,用树枝在水面划着圈,圈里的水映着他的影子,像个小小的太阳。
朱志鑫站在左航身边,手里的银表反光三次——这是他和苏新皓约定的信号,在江上看到三次反光,就说明一切安全。远处的重庆码头在雾里露出模糊的轮廓,像头沉睡着的巨兽,等着他们回去。
“不知道苏新皓怎么样了。”朱志鑫的手指在表盖上划了划,“日军丢了电台,肯定会在军统里查内鬼。”
“他会没事的。”左航往江面上望,太阳正从雾里钻出来,把水面照得像铺了层金,“像他那样的人,总能找到活路。”
船往重庆驶去时,芦苇在船后分开又合上,像从未有人经过。左航知道,回去的路肯定不容易,日军的岗哨、军统的眼线、藏在暗处的汉奸,都在等着他们。但他不怕——他有兄弟,有电台的密码,有心里的光,还有一船的勇气,足够把所有的困难都撞开。
靠近重庆码头时,左航往山洞的方向望。苏新皓说的船果然藏在那里,用帆布盖着,像只伏在岸边的水鸟。他突然看到山洞门口有个黑影,正往江面上望——是苏新皓,穿着黑风衣,手里捏着个茶杯,像在等他们回家。
左航笑了,对着黑影挥了挥手。江风把笑声送过去,像句无声的约定——他们回来了,带着信号和希望,要在这座雾锁的山城里,继续往下走,直到把所有的雾都吹散,把太阳盼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