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如同有实质的重物，重重压在“虎鲸号”伤痕累累的舰桥上。
呼吸声——粗重、压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栗，几乎成了这片绝对死寂里唯一的背景音。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像一群被瞬间冻僵的蜡像，目光死死黏在主屏幕上那片恢弘的“星空”。
那并非自然界的星辰。
那是“利维坦”的葬礼。庞大的母舰在无法理解的力量下，化作一团持续膨胀又缓缓沉降的、横亘星海的纯粹光尘。数兆亿能量粒子在其中按照玄奥的轨迹旋转、流淌、碰撞，绽放出短暂到极致又绚烂到窒息的光芒，最终消融于冰冷的黑暗。那片冰冷的白光无声扩张，将舰桥内部所有金属表面都映得一片惨白，也照亮了每一张脸上凝固的惊骇和灵魂深处的战栗。
没有欢呼。没有庆祝。
只有深入骨髓的、劫后余生的冰凉，混合着对那毁天灭地伟力的、源自生物本能的恐惧。
高振将军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这才感觉到掌心和指关节传来的尖锐刺痛。低头看去，精致的青瓷茶杯已在地板上碎成一滩狼藉的锐利残片。深褐色的茶水泼洒开来，在他昂贵的将军制服裤腿上晕开大团深色的湿迹，散发着茶叶的微涩气息。裤脚边缘，还能看到几点飞溅的细小瓷碴，闪烁着微弱的光。
那点烫伤的灼热早已麻木。这点微不足道的痛，此刻更像一个荒谬的锚点，提醒着他眼前这片由母舰残骸构成的、正在缓缓黯淡的亿万星辰并非幻觉。
他缓慢地抬起头，视线艰难地从那片冰冷的星尘光球移开，越过虚空，落在那片光球中央偏下方的一个点上。
七十米高的钢灰色机甲——“千机玄兵”，它悬停在冰冷虚空之中，庞大到令人窒息的身躯如同亘古存在的丰碑。熔金般的能量纹路正在它冰冷的体表渐渐黯淡、隐去，但那份来自更高维度的压迫感，却如同浓稠的重油，沉甸甸地弥漫在它所占据的每一寸空间。
它刚刚抬起的右臂正以一种无声而缓慢的姿态收回。臂侧那道撕裂空间、流淌着黑暗物质的裂口正在愈合、弥合。那柄纯粹由“虚无”凝聚而成、边缘跃动着猩红光弧的暗物质巨剑，正一点点地被重新吞噬进未知的亚空间之中。剑体回缩的动作牵引着周围的星光产生肉眼可见的强烈扭曲，如同无形的橡皮擦正在擦去宇宙画布上的一个污点。
每一寸剑刃的消失，都伴随着一次无形的、沉重到足以碾碎灵魂的震颤，在整个舰桥——不，在所有残存舰船的金属骨架内回荡。那是法则被改写后的余震。
驾驶舱内。
悬架平台上的强光已经消失。那些狂舞的、如同活物神经根须般的接驳线路松弛下来，淡蓝色的能量流变得微弱而缓慢，偶尔才有一点幽光闪过。
束缚带自动解开。
夏凛的身体猛地向前扑倒，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他用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驾驶台边缘，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粗重到近乎破风箱般的喘息，在死寂的驾驶舱内异常清晰。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难以言喻的疼痛，牵动着肺部和全身每一块骨骼肌肉都在呻吟、颤抖。
汗水如同小溪般顺着他的脸颊、下颌，疯狂地往下淌，滴落在金属地板上，形成一小滩冰冷的倒影。他的视线模糊，视野边缘一阵阵发黑。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像是要将胸口撞开，带来阵阵心悸的抽痛。
然后，是喉咙深处无法抑制的翻涌。
“呕……”
他猛地侧过头，一大口粘稠而滚烫的液体喷涌而出，混杂着暗红色的血块和透明的胃液，泼洒在冰冷的、散发着微弱能量荧光的金属地板上。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身体在剧烈地痉挛、抽搐，完全不受控制。全身的骨头仿佛都被无形的重锤一寸寸敲打过，软得像一滩烂泥。巨大的耳鸣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只毒蜂在颅腔内疯狂振翅，撕扯着他仅存不多的神智。
冷。
刺骨的冰冷从四肢百骸深处渗透出来，将汗水蒸腾的热度都冻得凝固。
驾驶舱顶部的灯光忽明忽暗地闪烁了几下，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似满足感后残存的微颤：
**[…目标已消失。能量反应…归零。第一阶段任务达成。]
[...您的意识共鸣强度稳定…生命体征临界波动…正在进行生物力场弥合…]**
这声音不再是之前的浩瀚宇宙低语，但那份非人的冰冷特质并未消失，只是多了一丝疲惫后的沙沙杂音。
**[…‘星陨’完成度…17.4%。力量引导路径…可优化。]
[...‘同罪’代价已计入记录…]**
代价……
这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钢针，狠狠刺入夏凛混沌的意识。
就在这时，驾驶台前方的巨大舷窗视野中，那片由“利维坦”残骸构成的庞大光尘球体，在膨胀到极限后，开始了一种无声的向内坍缩和弥散。
如同一个巨大的肥皂泡在极致的璀璨后破裂、消散。
残存的冰冷光点如同亿万飞散的萤火虫，闪烁着最后的光，迅速黯淡，被深空的黑暗吞没。
当绝大部分耀眼的光芒消散后，那片刚才还是钢铁巨兽葬身之地的空域，露出了真容。
没有巨大的残骸。
没有漂浮的扭曲龙骨。
甚至连常规战舰被摧毁后常见的、飘散冷却的金属熔块都极为稀少。
大片大片极其微小的、如同尘埃般的碎屑，无声无息地悬浮着、旋转着。它们呈现一种怪异的晶体状态，像被强行打碎并瞬间冷却的玻璃渣滓，散发着微弱的、冰冷的荧光。无数细碎的光点在这些“晶体尘埃”中明灭不定，像是残存的星魂在无声哭泣。它们在真空的绝对低温下，迅速凝结起一层若有若无的冰晶薄雾。
整个毁灭区域，仿佛宇宙中最瑰丽也是最残酷的抽象艺术——一片缓缓旋转的、由星辰余烬和永冻冰晶构成的、正在逐渐失去光华的星尘坟场。
无声。
空旷。
死寂。
比任何爆炸的废墟更令人感到灵魂抽离的恐惧。
这就是“星陨”？这就是……被湮灭成亿万尘埃的下场？
夏凛的目光死死钉在这片悬浮的、缓慢旋转的冰冷尘埃上，瞳孔深处映出那些闪烁又熄灭的微光。胃部残余的血腥气混合着一种冰冷的、死寂的味道，直冲颅顶。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代价……”一声嘶哑的、破碎的气音从他染血的齿缝里挤出。
舰桥上的死寂被一个突然接入的、带着强烈不稳定电流噪音的通讯请求打破了。
“虎鲸号！呼叫虎鲸号！高将军！这里是深空科研所第三观测站‘盘古’！我们…我们收到了‘貔貅’启动和…和那个…那个‘目标清除’信号的瞬时爆发！重复！我们收到了瞬时爆发！我的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貔貅’启动了？！那力量等级…它超出理论计算上限七百个量级！不！是根本无法计算！我们的星图侦测设备…报告显示整个作战区域的星体引力常数出现万分之七的瞬时偏移！这…这不可能！这绝不是我们设计的那个东西！重复！这绝不是！”
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混乱和语无伦次的恐惧，像是亲眼目睹了神明降临又立刻开始质疑神祇本身的存在。
“盘古”观测站的技术背景让这份混乱的报告显得更加惊悚——他们本应是联盟最冷静理智的宇宙观测大脑。
高振将军脸色铁青，他沉默了几秒，声音嘶哑：“‘貔貅’…已经执行了命令。目标确认摧毁。执行者…为机师夏凛。”
“机师…夏凛？！”对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不可能！以人类意识强度绝无可能支撑那种级别的能量通导！瞬间能量过载足以摧毁一颗小行星！没有生命能在那种……呃…等等！将军！等等！我们…我们刚刚从深度备份数据池里强制导出了一份文件！来自原‘貔貅’项目组！最高级加密！只…只有片段！标题…标题是……”
通讯信号突然被强烈的干扰撕裂，杂音淹没了关键信息，但几个尖锐刺耳、仿佛蕴含着某种禁忌力量的词语还是穿透了噪音，清晰地刺入舰桥所有人的耳中：
“…异星…遗物…非…非人类遗骸活性组织深度解析…关联性…侵蚀…代号…千机玄兵…根源…同源…唤醒…同罪的…证明…”
呼——
一股刺骨的、仿佛从宇宙深渊最底层吹来的寒风，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整个舰桥。主屏幕边缘，无数个负责检测外部环境和能量变化的细微读数窗口，骤然爆发出密集如暴雨般的红色警报！
“警告！侦测到超规格亚空间波纹涟漪！”
“警告！未登记超高能生命反应在‘星陨’坐标区域残留！”
“警告！环境粒子能级指数异常攀升！”
“警告！强干扰力场成型！建议立即进行跃迁规避！”
警报声如同一把把重锤，狠狠砸碎了那片刻的死寂余韵。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越过屏幕上刺目的警报红框，越过那正在缓缓回收巨剑的、如同噩梦化身的钢灰色巨人“千机玄兵”，最终定格在那片刚刚形成、尚未完全消散的、由“利维坦”母舰残骸构成的冰冷星尘坟场上。
在那片依旧有细碎晶体尘埃无声漂浮、旋转的核心区域。
在亿万破碎晶体核心的反光中，在尚未完全消融的微弱能量辉光深处……
有一点微不可查、却固执存在的、如同凝固的、暗红色的、类似血液或锈迹的光斑，正在那绝对的虚无中心，极其缓慢地、一闪一闪……
像是一只来自深空彼端的、冰冷而恶意的独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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