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晨光斜切过操场边缘的梧桐树,把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林安妤坐在角落那张铁质长椅上,膝盖微微并拢,蓝色封皮的书摊在腿上,像一块烧不化的冰。她没翻页,指尖只是反复摩挲着“复制计划”那四个字,仿佛只要摸得够久,纸上的墨迹就会自己改写。
远处几个高一学生绕着跑道慢跑,笑声清亮,踩碎了清晨的寂静。可那些声音到了她耳朵里,就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遥远,听不真切。
风掠过,树叶沙沙作响。
阿墨先出现的。
它从树影里踱出来,步伐轻得像踩在雾上,爪子落在水泥地上几乎没有声音,只留下一道道浅浅的划痕。它走到长椅前,仰头看着她,竖瞳映着天光,也映出她苍白的脸。
然后是傅楠竹。
他站在树下,和三年前开学典礼那天的位置一模一样。阳光照在他半边脸上,另一侧仍陷在阴影里。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袖口微微卷起,露出一截手腕——那里有道淡青色的痕迹,形状像被撕裂的蝶翼,在晨光下泛着极细微的光泽,像是皮肤底下有什么东西在缓慢流动。
林安妤终于抬眼。
他对视的瞬间,喉咙发紧,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掐住了。
他朝她走来,脚步很轻,每一步都像是在试探地面是否还会塌陷。他在长椅另一端坐下,距离不远不近,刚好够说话,又不会碰到。
“你一夜没睡。”他说。
她没回答,只是把书合上,抱得更紧了些。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声音低,却异常清晰,“但你不是她。”
“那你告诉我,”她终于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我是谁?”
他没说话。
阿墨忽然低低地叫了一声,尾巴猛地扫了一下地面,转身看向教学楼方向,耳朵警觉地竖起。
傅楠竹抬手,似乎想碰她的头发,动作只进行到一半就停住了。手指悬在半空,离她发梢不到两厘米,最终缓缓收回。
“你知道我不会伤害你。”他说。
“可你早就知道我是谁。”她盯着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对吧?我不是林安妤,我是07号实验体A。你是冲着这个来的,不是我这个人。”
他垂下眼,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你和她有关。”他说,“沈知雨……她是起点。”
“所以你就接近我?陪我自习,带我看标本,送我笔记……都是为了确认实验数据?”她冷笑一声,“那三年呢?那些日子,也是实验记录的一部分?”
他猛地抬头,眼神第一次有了波动。
“不是。”他说得极轻,却斩钉截铁。
“那是什幺?”她声音陡然拔高,“是我心跳的频率?还是我对蝴蝶的反应时间?或者……我看到你时,瞳孔扩张的幅度?”
他喉结动了动,没再说话。
林安妤忽然觉得冷。明明阳光已经爬上长椅,照在她背上,可她还是冷得发抖。
她站起身,书夹在臂弯里,转身要走。
“林安妤。”他在后面叫她。
她停下,没回头。
“有些事,你现在不能知道。”他说,“知道得越多,越危险。”
“危险?”她慢慢转过身,眼眶发红,“是你让我陷入危险的。是你让我走进那扇门,看到另一个‘我’躺在玻璃舱里。现在你告诉我,闭上眼,乖乖听话?”
他站起来,往前一步。
“我不是让你闭上眼。”他声音沉下来,“我是让你活下去。”
她怔住。
他盯着她,目光像刀锋刮过:“如果你现在执意追查下去,下一次,可能就没有人能带你逃出来了。”
阿墨低吼了一声,突然窜到两人之间,背弓起,尾巴炸开,死死盯着教学楼入口。
上课铃响了。
尖锐,急促,像是某种警报。
林安妤后退一步,抱着书快步离开。她没跑,但脚步越来越快,像是怕自己一旦停下,就会被那句话拖回去。
走廊空荡,只有她的脚步声回荡。
早读预备铃刚过,教室里已经传来朗读声。她贴着墙根走,手指死死抠着书脊,指甲边缘发白。阳光从窗户外斜照进来,在地板上划出一道道明亮的格子。她踩过光影,像穿过一片片碎裂的镜子。
消防栓旁的阴影里,有人站着。
她差点撞上去。
是傅楠竹。
他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校服衣角轻轻擦过墙上那块褪色的“实验禁区·未经许可不得入内”的警告牌。他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攥着什么,指节绷得发青。
她猛地后退,脊背撞上墙壁。
他没动,只是看着她。
“你还想问什么?”他问。
“全部。”她声音发抖,“沈知雨是谁?为什么复制她?为什么选中我?那个女孩……她什么时候会醒来?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他沉默了几秒,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东西——是一把解剖课用的小刀,银色刀刃在光线下闪了一下。
她瞳孔一缩。
他没有递过来,只是用拇指缓缓摩挲刀背,动作轻得像在抚触某人的皮肤。
“她是我母亲。”他终于说,“也是这场实验的发起者。”
林安妤愣住。
“她研究人类意识转移,试图将人的思维完整复制到新载体中。”他声音平静,却像在念一份冰冷的报告,“你是第一个成功案例,但不完整。你的记忆、性格、情感,都是真实的,可你的存在本身,是从她脑部扫描数据中重构的。”
“那07-B呢?”她问,“她才是完整的?”
“她是备份。”他说,“如果A体出现意识崩溃或排斥反应,B体会启动,继承全部数据。”
“所以我是试品?”她声音颤抖,“她才是正品?”
他看着她,眼神复杂:“你不是替代品。你是她的一部分,以另一种方式活下来。”
“可她不是我!”她猛地抓住他的衣领,力气大得连自己都吃惊,“我有自己的妈妈,我有小时候的照片,我有喜欢的味道、讨厌的声音、害怕的梦!这些都不是复制出来的!”
他没挣脱,任她抓着。
“我知道。”他低声说,“所以我一直守着你。”
“守着?”她笑出声,带着哭腔,“你是监视吧?看看这个实验体有没有失控?有没有产生不该有的情绪?比如……喜欢上你?”
他呼吸一滞。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
他们同时松开手。
他退后一步,把小刀塞回口袋,转身要走。
“傅楠竹。”她叫住他。
他停下。
“如果我不是唯一的选择,”她说,“那你为什么非得是我?”
他背对着她,肩膀微微绷紧。
“因为只有你,会为了救一只猫,在雨里站半小时。”他声音很轻,“只有你,会在标本馆问我,那只蝴蝶疼不疼。”
他顿了顿。
“那是数据里没有的东西。”
说完,他走了。
她靠在墙上,慢慢滑坐到地上,手心全是汗。
课间操结束,教室里闷热得像蒸笼。
粉笔灰在阳光里浮游,风扇吱呀转动,吹不散空气中的躁动。林安妤坐在座位上,实验日志摊开在桌上,照片页朝上——07-B躺在恒温箱里的那张。
傅楠竹坐在前排,背影挺直,像一杆不肯弯的枪。
她站起身,走到他桌前。
全班瞬间安静。
有人抬起头,有人假装翻书,余光却偷偷往这边瞟。班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陈雨欣轻轻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傅楠竹没回头。
她把书往前推了推,照片正对着他。
“你认识她。”她说,“你每天看着我,其实是在看她,对吗?”
他终于转过身。
脸色很冷。
“收起来。”他说。
“为什么?”她声音不大,却清晰传遍教室,“你让我知道得越多,越危险?可我现在已经站在悬崖边上,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他盯着她,眼神像在评估一场即将失控的实验。
“你不是实验体。”他终于开口,“你是沈知雨的女儿。”
教室里一片哗然。
有人倒吸冷气,有人交头接耳,后排一个男生直接站了起来。
林安妤僵在原地。
“什么……意思?”
“她生下你后,立刻把你送进了实验室。”他声音低沉,“用你的基因做载体,尝试将自己的意识转移。你是她的孩子,也是她的实验对象。”
“不可能……”她摇头,“我妈妈是林淑华,我有出生证明,有户口本……”
“都是伪造的。”他说,“真正的林淑华是你养母。你从小叫妈妈的人,只是项目组的护士。”
她眼前发黑,扶住桌角才没倒下。
“那你呢?”她声音发抖,“你又是谁?”
“我是她另一个儿子。”他说,“同父异母。但我出生时就有基因缺陷,活不过十八岁。她把我改造成了半机械体,用蝶化技术延缓死亡。”
他抬起手,缓缓卷起袖子。
那道蝶翼状的疤痕在光下完全显露,皮肤下隐隐有金属光泽流动,像是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液态的银。
全班死寂。
他放下袖子,目光始终没离开她。
“我接近你,是因为你是她最后的希望。”他说,“但她留给我的指令是——保护你,而不是利用你。”
“可你一直在隐瞒!”她猛地拍桌,“你明明知道一切,却让我像个傻子一样,一步一步走进你的计划里!”
“我没有计划。”他声音忽然沙哑,“我只有一个任务——在你发现真相之前,让你活得像个人。”
她怔住。
他站起身,逼近一步。
两人之间只剩半臂距离。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一丝金属的冷腥。
“你以为我想这样?”他低声说,“你以为我喜欢看你对我笑,却知道那笑容背后,可能是程序设定的情感反馈?”
她呼吸一滞。
“可你还是笑了。”他盯着她的眼睛,“你生气时会咬嘴唇,紧张时会摸耳垂,开心时眼睛会弯成月牙——这些都不是数据能算出来的。”
他伸手,指尖轻轻擦过她眼角,像是想擦掉一滴还没落下的泪,却又在触碰前收回。
“所以我不敢告诉你。”他说,“因为我怕,一旦你知道了自己是谁,你就不会再那样笑了。”
教室里静得能听见钟表走动的声音。
她后退一步,声音轻得像自语:“可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
“你从来就是你。”他说,“只是你的起点,比别人复杂一点。”
她低头看着照片里的07-B,忽然觉得胸口发闷。
“她快醒了。”她说。
“是。”他点头,“倒计时已经开始。”
“你会去接她醒来的那一刻?”她问。
“不会。”他说,“我要守在这里,等你做出选择。”
“什么选择?”
“你是要继续当林安妤,”他看着她,“还是,成为她?”
她没回答。
他转身走回座位,拿起笔,在草稿纸上画了起来。
她偷偷瞥了一眼。
纸上全是蝶形图案,密密麻麻,墨水洇透纸背,像一场无声的暴雨。
午休铃响。
她没去食堂,背着书包上了天台。
水箱后有个狭窄的角落,是她以前偷偷哭过的地方。她蜷缩进去,掏出日记本,翻开空白页。
钢笔尖悬在纸上,颤抖着,迟迟落不下。
她想起昨晚母亲——不,养母——打电话来,问她怎么一夜没回家。她只说在学校复习。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说:“你从小就比别人学得快,是不是?”
当时她没在意。
现在想来,那语气里,藏着多少欲言又止。
笔尖终于落下。
我不是替代品,是新的人。
墨迹深蓝,像一道伤口。
她翻到最后一页,忽然发现纸页背面有字——是荧光墨水写的坐标,平时看不见,只有在阳光下才会浮现:北纬31.23,东经121.48,旧实验区B栋-3层。
她心头一震。
这是废弃生物实验室的位置。
她合上本子,心跳加快。
阿墨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蹲在她脚边,爪子轻轻按在日记本上,发出一声短促的喵叫。
她低头看着它,忽然明白——它一直都知道。
它不是普通的猫。
它是沈知雨留给她的信使。
她把日记本塞进书包,站起身,拍掉裤子上的灰尘。
走廊尽头,梧桐树影斑驳。
她望着那个方向,肩头一紧,把书包甩上。
脚步坚定地迈出天台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