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风从破庙的窗洞灌进来,带着雪沫子,扑在脸上像针扎。我站在供桌前,指尖还停在那行字上——“吾女清棠,乃先帝亲女,血承玉脉。”
昨夜东宫那一幕还在眼前。
萧景行跪在燃烧的婚书前,手撑着地,肩膀抖得厉害。他抬头看我,眼里全是血丝,声音哑得不像话:“我从未想伤你!”
可伤已经铸成。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心口那点软早已冻成了冰。
过去三年,我在等一个答案。
现在,我要让他们所有人都听见这个答案。
香炉积灰,我亲自拂净,三炷清香插进炉中,火折子一打,青烟袅袅升起。青竹捧来母亲的灵位木牌,轻轻放在供桌正中。木牌上刻着“沈氏贞娘之位”,字迹是我亲手所写。
我跪下,额头触地,叩首三次。
“娘,今日女儿不再隐忍。”
声音低,却没抖,“此身不为妃,不为妾,只为昭雪。若您在天有灵,请佑我破局而出,还这江山一个公道。”
供桌上摊着三样东西:母亲的血谕、先帝密诏、林如意留下的长命锁。三份文书,三重身份,三把刀。
赵大人立在门侧,数着人头。十七个,都是定国公旧部,身上带伤,眼神却亮。檐下守夜的兵缩着脖子,呵出的白气刚冒出来就结了霜。
外面风声如刀,刮得庙顶残瓦哗啦响。
忽然,马蹄声破雪而来,急促,由远及近。
“有人来了!”守门的兵低喝一声,手按上刀柄。
门被猛地撞开,黑影扑进来,单膝跪地,喘得厉害:“启禀娘娘!江南漕帮已举旗响应,三省按察使联名上书,质疑玉牒真伪,请求重审宗室谱系!”
全庙一静。
青竹猛地抬头,眼里闪出光,像是熬了整夜的人突然看见了火。
我没动,只问:“可带印信?”
信使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密函,指节冻得发紫。
我拆开,扫了一眼。漕帮总舵主亲笔,三省官员联署名单列在后页,名字一个接一个,墨迹未干。
我抬眼,环视众人:“听见了吗?不是只有我们在战斗。”
赵大人咧嘴一笑,牙缝里还沾着血:“好!只要有人带头,天下自有忠义之士!”
他一拍刀鞘,震得屋梁落灰。
可话音未落,外头又起喧哗。
马蹄声更重,整齐划一,是官家队伍。
庙门再次被推开,寒风卷雪灌入,黄绸旌节高高举起,为首使者身穿锦袍,面无表情:“奉新帝旨意,召沈氏清棠即刻交还玉牒残卷及一切伪证,不得擅离居所,违者以谋逆论处!”
我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向门口。
风雪打在我脸上,冷得刺骨。
使者站得笔直,声音洪亮:“沈小姐,你虽曾为后,然已被废,今又聚众谋逆,实属大不敬。速速束手就擒,尚可保全性命。”
我冷笑:“伪证?谁定的真伪?毁玉牒的是谁?拘押旧部的又是谁?”
他脸色一变,还想开口。
赵大人一步跨出,刀已出鞘,寒光一闪——
“咔!”
旌节从中断裂,黄绸落地,沾满泥雪。
使者踉跄后退,声音发颤:“你……你们竟敢毁诏!”
我站在断节前,声音不高:“毁的不是诏,是谎言。”
庙内十七人齐拔兵刃,刀剑出鞘声连成一片,寒光映着雪地,刺得人睁不开眼。
使者身后随从个个变色,手按刀柄,却没人敢动。
我知道他们在怕什么。
怕的不是刀,是人心。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
很慢,很沉,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的响。
一道佝偻身影从风雪中走来。
白发苍苍,官袍破旧,却挺得笔直。
是程砚之。
御史大夫,先帝朝的老臣,二十年前因直言进谏被贬,后来致仕归乡,再未入朝。
他一步一步走近,每一步都走得极重,靴底裂开,血渗进雪里,留下一串红印。
他在庙门前跪下,额头触雪,声音沙哑却清晰:“老臣程砚之,恭迎真凰归位。”
全庙死寂。
他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卷明黄帛书,双手捧起:“此乃先帝临终前三日,亲授御史台密藏之遗诏副本!上有御玺,有亲笔朱批:‘朕女清棠,凤骨天成,若江山有变,可持此诏,掌印登基!’”
他仰头,泪流满面:“老臣等了二十年!等的就是这一天啊!”
庙内有人默默跪下。
青竹捂住嘴,眼泪往下掉。
赵大人握刀的手在抖。
我走上前,伸手接过遗诏。
帛书入手沉重,泛黄,边角磨损,但御玺清晰,朱批如血。
“娘娘,请验印。”程砚之抬起浑浊的眼。
我从怀中取出那枚玉佩——合二为一,温润生光,边缘有细微凹槽。
将玉佩戴入遗诏右下角一处印记之中。
“咔。”
严丝合缝。
瞬间——
金光炸现!
整卷诏书如被点燃,浮现出凤凰图腾,盘旋升腾,直冲天际!
庙外风雪骤停。
天边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照在废庙之上。
地面微微震颤,远处钟楼无风自鸣。
真凰印成。
天地共鸣。
所有人跪伏在地,包括那群原本趾高气扬的使者,此刻面如土色,浑身发抖。
我立于光中,手持诏书,声音清越如钟:
“从今日起,我不再是任何人弃之如履的皇后。”
“我是沈清棠。”
“先帝之女,真凰血脉,奉天承运,代天行令。”
青竹快步上前,为我披上玄甲。黑铁为骨,赤线为纹,是祖母留下的旧物。甲胄贴身,冷,却稳。
赵大人递来长剑,剑柄刻着“定国”二字。
程砚之挣扎起身,颤声道:“老臣愿随娘娘入城,当街宣读遗诏,唤醒百官!”
我摇头:“不必。您的命,比刀剑更重要。”
他嘴唇动了动,没再说什么。
我转身,看向残部:“传令下去,整队!目标——皇城南门!”
十七人齐声应诺,声音不大,却震得屋瓦微颤。
庙门大开,朝阳洒落肩头。
我执印前行,身后是追随我的最后一支力量。
南门已在望。
城楼上旌旗猎猎,禁军列阵,刀枪如林。中央一人披玄甲、执金戈,正是萧景行。
他站在城头,遥遥望我,眼神复杂难辨。
风停了,雪歇了,天地间只剩我们两人对望。
他没下令放箭。
也没下令开门。
我一步步走近,脚下积雪咯吱作响。
城头弓弩手拉弦,箭尖对准我眉心。
我抬手,指向城门。
“开门。”
两个字,如雷贯耳。
城头无人应答。
萧景行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手紧握金戈,指节发白,喉结滚了一下。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想三年前洞房花烛夜,我坐在喜床边,红盖头未掀,指甲抠进床沿,血滴在嫁衣上。
想昨夜东宫,我焚毁婚书,他跪在灰烬前,像个乞丐。
他终于开口,声音从城头飘下来,低得几乎听不见:
“清棠……你非要走到这一步吗?”
我没抬头,只重复一遍:“开门。”
他猛地抬手,禁军弓弩齐举,箭雨即将倾泻。
可就在这时,城下传来马蹄声。
一骑飞驰而来,马上人高举黄帛,大喊:“御史台程砚之携先帝遗诏,宣读圣命!百官见证,不得阻拦!”
紧接着,第二骑、第三骑……十余骑接连而至,皆是旧朝文官,手持笏板,衣冠不整,却是赶来了。
城头骚动。
萧景行回头,看见副将低声禀报,脸色变了。
我知道他在怕什么。
怕的不是兵,是名分。
怕的不是刀,是天命。
我抬手,将遗诏高举过头,金光未散,凤凰图腾仍在空中盘旋。
“萧景行!”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声音穿透风雪,“你父皇临终前写下此诏,你母后临死前托付血谕,你祖母一手遮天毁玉牒、杀忠臣、囚旧部!你告诉我——谁才是逆贼?”
他站在城头,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我往前一步:“你若还认我这个妹妹,就开门。”
“你若只认那个被调换的假命,就放箭。”
城头死寂。
弓弩手的手在抖。
赵大人低声道:“娘娘,他们不敢射。射了,就是弑神。”
我再往前一步,离城门只有十步。
“开门!”
“我以真凰之名,命你——开门!”
城门内传来铁链拖动的声音。
吱呀——
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一条缝。
萧景行猛地抬手,怒吼:“关门!”
可没人听他的。
副将跪下,双手抱拳:“陛下……民心已失,禁军不愿动手。”
他站在城头,孤身一人,金戈垂地。
我抬步,走入城门。
身后,残部跟上。
青竹捧着遗诏。
赵大人执剑断后。
十七人,踏过门槛,踏入皇城。
我走在最前,甲胄铿锵,每一步都像踩在旧日的尸骨上。
长廊空旷,宫灯未亮。
风从回廊穿过,吹得幡旗猎猎作响。
忽然,前方拐角处,一道身影出现。
林如意。
她穿着素白布衣,手里捧着一只木盒,站在廊下,像一尊石像。
我停下。
青竹下意识挡在我前头。
林如意没看她,只看着我,声音轻得像雪落:“娘娘……我最后一件东西,想交给你。”
我没动。
她一步步走近,把木盒放在我脚边。
“这是我娘留下的兵部尚书印。”
“也是……我唯一能还你的东西。”
我低头看。
木盒打开,一方铜印静静躺在其中,印面刻着“兵部尚书”四字,边角磨损,却依旧清晰。
她后退一步,跪下,额头触地:“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这江山。若有来世,愿做草木,再不入宫门。”
我没扶她。
也没说话。
她自己站起来,转身,一步步走远,背影单薄,消失在长廊尽头。
青竹捡起木盒,低声问:“娘娘,这印……”
“收着。”我说,“它是证据,也是祭品。”
我继续前行。
前方,太极殿轮廓渐显。
可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急促脚步。
一名小太监跌跌撞撞跑来,扑通跪下:“娘娘!南门……南门出事了!”
我转身:“说。”
“程大人……程大人他……进城后当街宣读遗诏,百官围聚,禁军中有七人当场倒戈,可……可萧景行下令射箭,程大人中箭了!”
我猛地回头,望向南门方向。
远处,烟尘未散。
青竹咬牙:“娘娘,我们得回去!”
我闭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眼时,目光如刀。
“不。”
“我们继续往前。”
“程大人的血,不能白流。”
“我要让整个太极殿,听见他的遗诏。”
我抬步,直指太极殿。
身后,残部紧随。
长廊尽头,钟声响起。
不是丧钟。
是晨钟。
新的一天,开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