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风还在刮,雪没停。
我站在东宫偏殿的铜镜前,青竹跪在我身后,指尖轻轻穿过我的发丝。她动作很慢,像是怕惊醒什么。
“娘娘……”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真要穿这个?”
我看着镜中的人。青竹正将那件旧日太子妃朝服披上我的肩——袖口金凤盘绕,领缘青鸾衔珠,每一道纹路都曾是荣耀,如今却像铁链,一圈圈缠上我的身。
我抬手,指尖抚过袖口的绣线。那金线冷而硬,扎得我掌心微微发痛。
“不是为了穿它。”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声音不高,也不低,“是为了让他看见——那个他亲手推开的人,回来了。”
青竹的手顿了一下。
我没有回头。我知道她在看我的背影,看我是不是还像从前那样,哪怕心碎也强撑着不低头。可这一次,我不再撑了。
我要他亲眼看着我站直了走回来。
她帮我束发,用的是当年成婚时那根白玉簪。冰凉的玉贴着头皮,我忽然想起那一夜——红烛高烧,喜帐低垂,我坐在床沿,盖头未掀。他在门外站了一整夜,只为等一个宫女来掀我的盖头。
那时我就知道,这场婚事,从头到尾都是笑话。
可我不恨。至少那时还不恨。我只觉得荒唐,荒唐得想笑。
现在不会了。
“好了。”青竹退开一步,喘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场仪式。
我缓缓起身,裙摆拖地,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镜中人眉眼冷峻,唇色淡得近乎苍白,唯有一双眼,黑得深不见底。
我不是来求和的。
我是来清算的。
外头传来一声轻响,门被推开一条缝。赵大人闪身进来,披风上全是雪,肩头湿透,眉毛结了霜。他摘下帽子,抹了把脸,声音压得极低:
“萧景行登基中断后,闭门不出三天了。谁都不见,连御膳房送饭都被挡在门外。”
我冷笑:“我还活着,他们就敢传我死了?”
“不止。”他走近几步,目光扫过青竹,“宫里已经开始写讣告,说是‘太子妃暴病身亡’,明日就要发丧。”
“好快的手。”
“他们怕你回来。”
“怕?”我嘴角微扬,“那就让他们更怕一点。”
我转身走到案前,提笔蘸墨,写下四个字:“废后回宫。”
青竹接过纸条,迅速折好塞进袖中。
“放出消息。”我说,“让定国公旧部的人,一个一个传出去。不要急,要像雪落进井里,悄无声息,却越积越深。”
赵大人点头:“明白。混乱越多,咱们越能靠近他。”
我望向窗外。风雪漫天,宫墙在夜色里只剩轮廓。东宫寂静如死,连巡夜的更鼓都听不见。
“走吧。”我说。
我们从后园水道潜入。那是我当年出宫时留下的暗线,青石铺底,常年积水,踩上去滑得厉害。赵大人走在最前,举着一盏遮了光的灯笼,青竹扶着我,三人贴着墙根前行。
寒气从脚底往上爬,湿衣贴着皮肤,冷得人牙关打颤。
“前面有巡逻。”赵大人突然停下,耳朵贴墙听了片刻,“两个侍卫,往西去了。”
我屏住呼吸。脚步声渐远,他挥手示意我们跟上。
穿过一段窄巷,推开一扇锈死的铁门,终于进了东宫旧居。
门一关,我靠在墙上缓了口气。屋里尘封已久,帷帐低垂,蛛网挂在梁角,唯有案上一盏孤灯还亮着,火苗摇曳,映出堆叠如山的奏折。
那是他的书案。
我走过去,指尖拂过纸页。朱批密布,字迹凌厉,一页页翻过去,全是军报、边防、赈灾……直到最后一页,我手指一顿。
“追缉林氏,格杀勿论。”
六个字,墨痕极深,笔锋狠戾,几乎要撕破纸面。
我盯着那行字,忽然笑了。
原来如此。
他嘴上说着情深,可真到了生死关头,第一反应竟是“格杀”。
他爱她吗?爱。
可这份爱,从来都带着刀。
“娘娘……”青竹轻声唤我。
我没应。我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外头风雪更大了,院中积雪已没过脚踝,枯枝压弯,随时要断。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很重,很急,像是踩在心头。
门被猛地推开,风雪灌进来,吹得灯焰剧烈晃动。
他站在门口,大氅未脱,肩头覆满雪,发丝凌乱,眼窝深陷,三日未见,竟瘦脱了形。
他看见我的一瞬间,整个人僵住。
呼吸停了。
瞳孔缩紧。
像是见了鬼。
“你……”他嗓音沙哑,几乎不成调,“为何回来?”
我没动。
风从门外吹进来,卷起我的裙角,火光在我脸上跳动。
我缓缓转身,直视着他。
“我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他眉头一跳。
“我的名字。”我往前一步。
他没退。
“我的身份。”我又一步。
他喉结滚动,眼神开始发颤。
“还有——”我声音沉下去,像刀刃划过冰面,“我娘的命。”
他猛地睁大眼。
下一瞬,他竟朝我扑来,伸手就要揽我入怀。
我侧身一闪。
袖中匕首轻响,寒光一闪,抵在他手腕内侧。
他僵住。
我抬头看他,近得能看清他脸上每一根疲惫的纹路。
“别碰我。”我一字一句,“你不配。”
他呼吸一滞,手臂缓缓放下。
匕首收回袖中,我没再看他,径直走到书案前,从怀中取出那块玉佩。
两半拼合,龙凤交颈,玉质温润,泛着幽光。
“你认得这个?”
他盯着玉佩,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这是先帝赐给定国公府与皇室的信物。”我声音平静,“我娘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却被调包。林如意不是太后亲生,而是你妹妹。”
“不可能。”他猛地摇头,“太后不会骗我……”
“可她骗了所有人。”我逼近一步,“包括你。你爱了一辈子的女人,是你亲妹妹。而我——”我指着他胸口,“才是那个该被你护在身后的妻子。”
他踉跄后退,背撞上柱子,脸色惨白如纸。
“你娘……咳血三年。”我继续说,声音不带情绪,“每日汤药里被人投毒,是谁下的手?”
他闭上眼,额角青筋跳动。
“太后。”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
“与你无关?”我冷笑,“你明知她掌权多年,纵容她害死国公嫡女,还说无关?!”
他睁开眼,目光痛苦:“我那时无力抗衡……我只能保你性命!”
“所以你就用冷落来保我?”我声音陡然拔高,“用无视来保我?用让她坐上我该坐的位置来保我?!”
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我盯着他,忽然觉得可笑。
原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在保护我。
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我一个人咽下多少屈辱?多少夜里,我坐在冷宫窗前,听着外面的琴声,知道那是她在为你弹《长相思》?
你保我性命。
可你毁了我的心。
“你娘之死……”他忽然低声说,“我查过。”
我一怔。
“太医院的药方,我偷偷调出来看过。”他声音低哑,“有人在安神汤里加了断续草和乌头粉,长期服用,伤肺损气,最终咳血而亡。”
我指甲掐进掌心。
“我知道。”他抬头,眼里有血丝,“可那时候,我连自己都护不住。母后早逝,太后掌权,我身边全是她的人。我若争,只会连累你更快被除掉。”
“所以你就选择放弃?”我盯着他,“选择让我一个人扛?”
他沉默。
良久,他才开口:“我以为……你会懂。”
“懂什么?”
“懂我不能明着护你,就只能让你看起来……不重要。”
我忽然笑了。
笑得眼角发酸。
“萧景行,你知不知道,最伤人的从来不是刀剑,是你这种自以为是的‘为我好’。”
他嘴唇颤抖。
我没再看他,从怀中取出那道废后圣旨,轻轻放在案上,正对着他。
“这道旨,我本想带走。”
我转身,斗篷扬起。
“现在,我留给你。”
我走向门口。
风雪扑面而来,吹得我几乎睁不开眼。长廊空荡,脚步声被雪吞没。我一步一步往前走,没有回头。
身后没有声音。
没有挽留。
没有追来。
很好。
我走出偏殿,踏入雪院。风更大了,雪片横着飞,打在脸上像针扎。我拉紧斗篷,继续往前。
忽然听见身后有动静。
我停下。
没有回头。
脚步声越来越近,急促,踉跄,像是跌跌撞撞跑来的。
然后,他在我身后三步处站定。
喘着气。
“清棠。”
我闭了闭眼。
这是我离开后,他第一次叫我名字。
“我知道……”他声音破碎,“我知道她不是……”
我猛地转身。
他站在风雪里,脸色惨白,眼眶通红,像是熬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可我不能没有她。”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哪怕她是假的,哪怕她是错的……我这一生,只有她在灯火下为我缝过衣角。”
我心口一紧。
原来如此。
他爱的从来不是林如意这个人。
他爱的是那个雨夜里,为他补衣角的影子。
是他孤独时唯一的光。
可那道光,不该由我来当吗?
我咬紧牙关,转身继续走。
“沈清棠!”他忽然吼了一声。
我没停。
“你赢了。”他声音沙哑,“你要的真相,你要的尊严,你全拿走了。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输得一无所有!”
我脚步顿了一下。
“你走的时候,带走了整个宫里的温度。”他站在雪中,声音发抖,“我下令追她,是因为我怕连她也没了。可现在……现在你们都不要我了。”
我没回头。
“你走吧。”他终于说,声音轻得像雪落。
我迈步。
风雪吞没了我的身影。
长廊尽头,青竹和赵大人等在暗处。我走近,她伸手扶我,指尖冰凉。
“娘娘……”她低声问,“接下来去哪儿?”
我没答。
远处钟声响起,一声,两声,三声。
新帝登基的时辰到了。
可太极殿的灯,一盏都没亮。
我们消失在风雪中。
屋内,萧景行仍站在原地,雪落在他肩头,融成水,顺着衣角滴落。
他缓缓走到案前,目光落在那道废后圣旨上。
犹豫片刻,他伸手,将它拾起。
指尖触到背面,忽觉异样。
他翻过来。
烛光下,一行小字浮现,墨迹未干,像是临终前挣扎写下:
传位……沈氏血脉。
他呼吸一窒。
手指颤抖,几乎握不住纸页。
风从门外吹进来,烛火摇曳,映得他脸上忽明忽暗。
他喃喃出声,声音轻得像梦呓:
“沈氏……是她?还是……如意?”
雪,还在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