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苑的日子,如同被冻结的河流,缓慢而沉重地流淌。沈知微如同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傀儡,按时用膳,按时就寝,在宫婢的监视下,在庭院那方寸之地麻木地走动。她拒绝说话,拒绝与任何人交流,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只剩下死寂的荒芜。只有在夜深人静时,蜷缩在冰冷的锦被里,温言最后的身影和萧景珩染血的手才会如同附骨之蛆般浮现,啃噬着她残存的意志,带来无尽的噩梦。
直到几天后,那个面容刻板的老嬷嬷再次踏入静苑,带来了萧景珩的口谕。
“沈姑娘,陛下龙体欠安,太医院诸人束手。殿下念及沈院判年事已高,操劳过度,特命你即刻前往紫宸殿侍奉汤药。务必……尽心竭力。”老嬷嬷的声音平板,却将“尽心竭力”四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陛下?龙体欠安?侍奉汤药?
沈知微死水般的眼眸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皇帝病了?而且病得很重?需要她去侍药?是萧景珩终于要开始使用她这枚棋子了吗?还是……这是另一个陷阱?一个让她和父亲都万劫不复的陷阱?
她想到了萧景珩那句“沈院判在宫中一切安好,只是忧思过甚”。父亲在伺候皇帝,那此刻皇帝的病情……父亲是否也牵涉其中?如果皇帝在父亲伺候期间有个三长两短……沈知微不敢再想下去,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在两名宫婢的“陪同”下,沈知微被带离了静苑,穿过重重宫门,走向大胤王朝权力的心脏——紫宸殿。
越靠近紫宸殿,空气中弥漫的药味便越浓重。这药味并非太医院熟悉的清苦药香,而是混合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陈年腐朽木头般的沉闷气息,以及一丝丝……极淡的、甜腻到令人不安的异香。宫人们行色匆匆,脸上带着压抑的惶恐,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整个宫殿笼罩在一片山雨欲来的沉重氛围中。
踏入寝殿,浓重的药味和那股甜腻异香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巨大的龙床被层层明黄色的帐幔遮掩着,只隐约可见一个枯瘦的身影躺在其中,气息微弱。殿内侍立的太医和宫人个个屏息凝神,面如土色。沈知微的目光急切地扫过,终于在一个角落看到了父亲沈墨。
仅仅数月不见,父亲仿佛苍老了二十岁。原本挺拔的身形佝偻着,头发几乎全白,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疲惫和忧虑的皱纹。他正低头仔细地核对着一份药方,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当沈知微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似乎有所感应,猛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
沈墨浑浊的老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刻骨的担忧!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喊出她的名字,想冲过来确认她是否安好。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到沈知微身后那两个如同影子般寸步不离的宫婢,以及她们眼中冰冷的警告时,那狂喜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所取代!他硬生生将冲到喉咙口的呼唤咽了回去,身体剧烈地晃了晃,脸色惨白如纸,只能死死地攥紧了手中的药方,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浑浊的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强忍着不敢落下。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多:失而复得的狂喜,对女儿处境的惊骇,对自身无能为力的绝望,还有深不见底的恐惧和……愧疚。
沈知微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痛得无法呼吸。父亲……他果然是被囚禁在此!他憔悴至此,都是因为她!那强忍的泪水,那刻骨的恐惧,像一把把钝刀,在她心上反复切割。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腥甜的血味,才勉强控制住自己没有失态。
就在这时,内殿传来一声虚弱而烦躁的咳嗽,紧接着是皇帝萧胤嘶哑含混的声音:“药……药呢……沈墨……药……”
“陛下,药来了!药来了!”一名内侍总管端着刚煎好的药,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
沈墨如同惊弓之鸟,猛地回过神,慌忙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踉跄着上前接过药碗。他的手抖得厉害,滚烫的药汁溅出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烫出红痕,他却浑然不觉。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心神,端着药碗,在宫婢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向龙床,掀开帐幔。
沈知微的目光紧紧跟随着父亲,也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龙床上的皇帝萧胤。
眼前的景象让她心头剧震!
曾经威严赫赫的帝王,如今形销骨立,如同一具裹着明黄绸缎的骷髅。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皮肤松弛蜡黄,布满了老年斑。他半睁着眼睛,眼神浑浊涣散,毫无焦距,嘴角甚至挂着一丝可疑的涎水。更令人心惊的是,他的气息极其微弱且紊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痰鸣音,仿佛破旧的风箱。最诡异的是,在那枯槁的皮肤下,隐约可见一些不正常的、暗红色的斑块,如同蛛网般蔓延。
这绝非寻常的风寒或年迈体衰!沈知微自幼浸淫医道,直觉告诉她,皇帝的症状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那甜腻的异香……那皮肤下的暗斑……还有那浑浊涣散的眼神……
“父皇,该用药了。”一个温润平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沈知微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毒蛇盯上。她缓缓转过身。
萧景珩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几步之遥。他依旧一身天青色常服,纤尘不染,身姿挺拔。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孝子对病中父亲的关切,温润如玉,无可挑剔。然而,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掠过龙床上形容枯槁的皇帝时,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看着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幽暗和掌控一切的从容。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沈知微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冰冷的警告,仿佛在提醒她:你的父亲,正在给皇帝喂药。任何一点差池,后果……你很清楚。
沈墨端着药碗的手抖得更厉害了,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舀起一勺漆黑的药汁,颤抖着送到皇帝唇边。
皇帝萧胤浑浊的眼睛似乎动了动,嘴唇微微张开,任由那苦涩的药汁灌入。他吞咽得极其艰难,发出嗬嗬的声音,药汁顺着嘴角流下,弄脏了明黄的寝衣。
整个寝殿鸦雀无声,只有皇帝艰难的吞咽声和药碗勺子的轻微碰撞声。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沈知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死死盯着父亲颤抖的手和那碗漆黑的药汁,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疯狂滋生:这药……真的没问题吗?萧景珩……他会不会在药里动手脚?如果皇帝此刻喝了药出了事……那父亲……就成了弑君的替罪羊!万劫不复!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感到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
就在沈墨喂下第三勺药汁时——
“呃……嗬嗬……”皇帝萧胤突然剧烈地呛咳起来!身体猛地抽搐!枯瘦的手胡乱地挥舞着,打翻了沈墨手中的药碗!
“哐当——!”
精致的药碗摔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四分五裂!漆黑的药汁如同毒蛇般蜿蜒流淌,散发出更加浓郁的苦涩和那股令人不安的甜腻异香!
“父皇!”
“陛下!”
殿内瞬间乱作一团!太医们惊慌失措地扑上前,内侍们手忙脚乱。
沈墨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无尽的恐惧将他吞噬。
萧景珩快步上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和沉痛,扶住剧烈咳嗽抽搐的皇帝,沉声喝道:“慌什么!还不快给陛下顺气!”他凌厉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抖成一团的沈墨,带着冰冷的审视和一丝……深藏的寒意。
沈知微看着地上碎裂的药碗和流淌的药汁,看着父亲绝望跪伏的身影,看着萧景珩那看似担忧实则冰冷的眼神……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