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朝的太医院,终年弥漫着一股清苦的药香,混合着陈年书卷的气息。沈知微埋首于一方宽大的紫檀木桌案前,纤细的手指灵巧地拨弄着戥子,将一味味珍贵药材投入青玉研钵中。阳光穿过高窗的雕花格,在她鸦羽般的长睫下投出浅浅的阴影,更衬得她侧颜如玉,沉静专注。她是太医院院判沈墨的独女,自小便在这药香与医理中浸染长大,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裙,在这金碧辉煌的宫苑里,像一株悄然绽放的素心兰。
“知微,速将新配的‘清心宁神散’送去东宫,太子殿下晨起似有微恙。”沈墨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沉稳,却隐含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太子体弱,牵动朝野,太医院上下无人敢懈怠。
沈知微心头微微一紧,应了声“是”,小心地将刚研磨好的细密药粉装入一个精致的掐丝珐琅小盒。东宫,那是整个皇宫最煊赫也最幽深的地方,每一次踏入,都让她感到无形的压力。她整理了一下裙裾,深吸一口气,托起药盒,随着引路的小内侍,穿过重重宫门。
东宫的书房,弥漫着比太医院更浓的书墨沉香。太子萧景珩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一身杏黄常服,衬得他面容温润,眉宇间却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稳重。他正批阅奏章,修长的手指握着朱笔,姿态从容。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温煦,如同初春消融的雪水,轻轻落在沈知微身上。
“沈姑娘来了。”他的声音清朗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沈知微低垂眉眼,屈膝行礼,将药盒奉上:“殿下,这是家父新配的‘清心宁神散’,请殿下按方服用。”
“有劳沈院判和沈姑娘费心。”萧景珩示意内侍接过药盒,目光却并未移开,反而带着几分探究,“孤听闻,沈姑娘于岐黄之术颇有慧根,连院判都时常夸赞。”
“殿下谬赞,臣女不过略识皮毛,承蒙父亲教导,不敢言慧根。”沈知微依旧垂着眼,声音清冷,谨慎守礼。她能感觉到那目光的温和,却也敏锐地捕捉到温和之下,那深潭般的幽邃。他看似随口一问,却像在称量什么。
恰在此时,一阵清越悠扬的笛声由远及近,带着几分不羁与洒脱,打破了书房的沉静。紧接着,书房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个身着绛紫锦袍的身影斜倚在门框上。来人面容俊美得近乎张扬,一双桃花眼流转间自带风流笑意,正是二皇子萧景琰。他手中把玩着一支翠玉笛,目光越过太子,直直地落在沈知微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与兴味。
“哟,皇兄这里藏着位仙女儿呢?”萧景琰唇角勾起,语调轻佻,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沈知微身上逡巡,“这太医院何时出了如此绝色?小王竟不知,失礼失礼!”
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灼人的热度,让沈知微瞬间感到不适,白皙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将头垂得更低。
“二弟,休得无礼。”太子萧景珩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像平静湖面下骤然凝结的薄冰。他放下朱笔,看向萧景琰,“沈姑娘是来送药的。”
“送药?”萧景琰挑了挑眉,几步走近,带着一股清冽的酒气和龙涎香混合的气息,“小王最近也觉心浮气躁,美人儿不如也替我瞧瞧?”他作势便要伸手去拉沈知微的手腕。
沈知微心头一慌,想要避开,却碍于身份不敢动作太大。就在那只手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一道凌厉的破空之声骤然响起!
“咻——!”
一支乌木镶银的狼毫笔,裹挟着尖锐的劲风,精准无比地擦着萧景琰伸出的指尖飞过,“笃”地一声,狠狠钉入他身后的朱漆门柱,笔杆兀自嗡嗡震颤!
书房内瞬间死寂。
萧景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轻佻笑意冻结,桃花眼里掠过一丝真实的错愕和惊怒。他猛地转头,看向笔射来的方向——书房通往内室的珠帘旁。
珠帘轻晃,发出细碎的碰撞声。一个挺拔如孤松的身影站在那里。来人一身玄色劲装,勾勒出劲瘦有力的腰身和宽阔的肩膀,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他面容极其英俊,却像终年不化的寒冰雕琢而成,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凛冽气息,仿佛带着边关风雪的寒意。正是刚刚回京述职不久的三皇子,萧景煜。
他并未看萧景琰,那双寒潭般的眸子,穿透珠帘的间隙,沉沉地落在沈知微身上。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审视,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透彻。沈知微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她认得这眼神,半月前她在御花园偏僻角落救治一只受伤的白鹤时,曾在假山后瞥见过这道冰冷的视线,当时只以为是侍卫,未曾想竟是三皇子。
“三弟?”太子萧景珩率先打破沉寂,脸上又恢复了那温润的笑意,仿佛刚才那支带着警告意味的飞笔从未出现过,“何时来的?也不通传一声。”
萧景煜的目光终于从沈知微身上移开,转向太子,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冷冽,毫无波澜:“臣弟刚至,见门未关,听闻有异响,进来看看。”他的解释简短生硬,目光扫过门柱上还在轻颤的笔,又冷冷地瞥向萧景琰,“二哥,宫规森严,莫要失了体统。”
萧景琰脸色一阵青白,收回手,狠狠瞪了萧景煜一眼,又看看一脸平静的太子,最后目光落在沈知微苍白的脸上,忽地又扯出一个玩味的笑容,仿佛刚才的难堪从未发生:“好好好,是我孟浪了,惊扰了美人儿,也扰了皇兄和三弟的清静。”他抚了抚衣袖,对着沈知微眨眨眼,“沈姑娘,改日小王再向你赔罪。”说罢,竟自转身,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摇摇晃晃地走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随着二皇子的离去和三皇子的冰冷注视而暂时平息。书房内的空气却仿佛凝滞了,药香、墨香、酒香混杂在一起,沉淀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
“沈姑娘受惊了。”太子萧景珩温声道,打破了沉默。
沈知微连忙深深福礼,声音微颤:“臣女不敢。殿下若无其他吩咐,臣女告退。”她只想立刻逃离这个旋涡中心。
“去吧。”太子颔首。
沈知微如蒙大赦,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低头,一步步后退,直到退出门槛。转身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瞥见,珠帘旁那玄色的身影依旧伫立不动,冰冷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的背影。
她快步走在回太医院的宫道上,心绪纷乱如麻。太子的温润深藏不露,二皇子的轻佻霸道,三皇子那冷冽如刀的眼神和那支警告的飞笔……这金碧辉煌的宫墙之内,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她只是个小小的太医之女,所求不过平安顺遂,为何会被卷入这深不见底的皇家旋涡?阳光洒在朱红的宫墙上,她却只感到一阵阵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