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萝郡的阴霾天空,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破布,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连绵的细雨带着初秋的凉意,无声地浸润着东宁府旧址——这片曾经繁华、如今却布满战争疮痍的土地。
断裂的城墙如同巨兽的骸骨,沉默地诉说着妖灾的惨烈。焦黑的梁木从坍塌的屋舍中刺出,指向铅灰色的天空。街道上泥泞不堪,污水混杂着瓦砾和早已发黑的血迹,散发出腐朽的气息。偶有稀稀拉拉的行人,裹着破旧的衣衫,行色匆匆,眼神麻木而警惕,如同惊弓之鸟。空气中弥漫着驱不散的潮湿、绝望,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遗忘。
梅元知(冰狱无常)的身影,如同融入雨幕的幽魂,无声地出现在一处半塌的城楼废墟之上。冰冷的雨丝穿过他虚幻的魂体,却无法带来丝毫凉意,反而让他魂核深处那股源自冥界的死寂寒气更加活跃。
引魂幡的微弱指引,最终指向了这里——东宁府旧址。那逃逸的画皮鬼母,似乎潜藏在这片被遗忘的废墟之中。
故土。
这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冰封的意识之上。
冰冷的雨丝落在他覆盖着半张脸的冰晶面具上,滑落无声。他“目光”扫过断壁残垣,扫过泥泞的街道,扫过那些麻木行走的、陌生的面孔。没有熟悉的玉阳宫道袍,没有记忆中熙熙攘攘的集市,没有孩童追逐的嬉闹声,更没有……腰间铃铛的清脆回响。
只有死寂,只有破败,只有深入骨髓的遗忘。
“听说了吗?城西老槐树那边……昨晚又死人了!” 一个压低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恐惧,从下方泥泞的巷口传来。
“唉……又是被剥了脸皮?这都第几个了?官府查不出,元初山的大人们也……”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充满无奈和绝望。
“嘘!小声点!谁知道那东西藏在哪……据说是个穿红衣服的女鬼,专门找……”
声音渐渐远去,消失在雨幕中。
画皮鬼母。它果然在这里狩猎。
梅元知冰冷的意念毫无波动。任务目标就在附近,清除即可。故土?与他何干?
然而,就在他准备锁定鬼母气息时,另一个声音,如同细微的冰针,刺入了他漠然的听觉:
“……要说当年,咱们东宁府,那也是出过大人物的!” 一个略带醉意的声音,在废墟角落一个勉强避雨的破棚子里响起。
“谁啊?” 有人问。
“玉阳宫!知道不?当年东宁府第一宗门!还有那个……叫什么来着?梅……梅元知!对对对!梅元知!玉阳宫主亲传弟子,东宁府第一天才!啧啧,那叫一个风光!悟出什么‘冰势’剑法,都说他是未来的玉阳宫主……”
梅元知的魂体,微不可查地僵滞了一瞬。冰晶面具后,那两点寒芒似乎凝固了。
“……可惜啊!” 醉汉的声音陡然变得惋惜,“天妒英才!斩妖大会上,被天妖门的杂碎暗算……唉,废了!彻底废了!听说手脚都没了……后来……后来好像是被他那个好兄弟,叫孟川的,给亲手斩了?说是被妖怪附体了?唉,一代天骄,落得这么个下场……”
“孟川?就是现在元初山那个很厉害的孟神尊?”
“是啊!谁能想到呢?当年一起在玉阳宫修炼的兄弟……一个废了被杀,一个成了高高在上的神尊……啧啧,这命啊……”
“嘘!别乱嚼神尊舌根!小心祸从口出!”
“怕啥?都多少年的事了?那梅元知,骨头渣子都烂没了吧?谁还记得他?也就咱们这些老家伙,偶尔提一嘴罢了……”
声音渐渐被雨声淹没。
骨头渣子都烂没了……
谁还记得他……
也就偶尔提一嘴罢了……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的钝刀,一下下,缓慢而沉重地切割着他魂核深处那层厚厚的冰壳。
遗忘。
彻底的遗忘。
他为之付出一切守护的土地,他曾经闪耀过的名字,他刻骨铭心的痛苦与陨落……在时间的尘埃和生存的挣扎面前,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声叹息,一个连名字都快要被忘却的、遥远的“可惜”。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荒诞感与冰冷暴怒的寒意,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岩浆,猛地从他魂核最深处喷涌而出!
凭什么?!
凭什么他承受了背叛、改造、斩杀、业火焚魂、冥界沉沦的无边痛苦,而这片土地,这些人,却可以如此轻易地将他遗忘?!将他曾经的荣耀与悲壮,化作一声轻飘飘的“可惜”?!将他视为一个……连名字都模糊的过去?!
轰——!!!
一股无法抑制的、狂暴到极致的冰冷杀意,混合着滔天的怨念与被遗忘的屈辱,如同失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梅元知刻意维持的冰冷理智!
“呃啊啊啊——!!!”
一声饱含着无尽痛苦、愤怒、怨毒与毁灭欲望的无声咆哮,在他魂核深处炸开!
他身后的九幽狐影瞬间膨胀到极致,三条燃烧着幽蓝冥焰的狐尾如同狂龙般冲天而起,搅动漫天雨云!恐怖的冥冰寒气以他为中心,如同爆发的冰川,向着四面八方疯狂扩散!
**冥冰势·永寂冻土!**
咔!咔!咔!咔——!!!
以梅元知所在的城楼废墟为中心,肉眼可见的幽蓝色冰层如同死亡的涟漪,瞬间覆盖了方圆数百丈的土地!冰冷的寒气所过之处,连绵的细雨瞬间冻结成冰珠,噼啪坠落!泥泞的街道、坍塌的房屋、断裂的城墙……一切的一切,都在瞬间被覆盖上一层厚厚的、散发着死寂气息的幽蓝坚冰!
那些躲在破棚子里的、在泥泞中行走的凡人,甚至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就被这无差别的极寒瞬间冻结!他们的身体保持着生前的姿态,脸上凝固着惊愕、恐惧或茫然的表情,化作一尊尊栩栩如生的冰雕!整个东宁府废墟的核心区域,瞬间变成了一片死寂的、幽蓝色的冰雕地狱!
“桀桀桀……好强的怨念!好精纯的死气!真是天助我也!” 一个尖锐、扭曲、充满了贪婪与疯狂的女声,从冰封废墟的深处响起!
一道猩红色的、由无数张痛苦扭曲的人皮缝合而成的巨大身影,猛地冲破一处冰封的废墟,悬浮在半空!正是画皮鬼母!它原本就介于阴阳之间的诡异形态,在这片被梅元知狂暴冥冰领域覆盖、生机断绝的死寂之地,反而如鱼得水!那浓郁的怨念和死气,正是它最好的补品!
鬼母贪婪地张开由人皮构成的巨口,疯狂地吞噬着空气中弥漫的、源自梅元知爆发和那些被冻结凡人临死前散逸的精纯怨念与死气!它的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涨,猩红的身躯更加凝实,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邪恶波动!
“无常行走?桀桀!多谢你替本座清场!还送来如此大礼!待本座吞了你,炼化这身精纯的冥冰死气,必能成就鬼仙之位!” 鬼母发出刺耳的尖啸,无数张人皮面孔同时扭曲咆哮,化作一道道猩红的、带着剥皮蚀魂之力的怨灵洪流,铺天盖地地卷向城楼废墟上那散发着恐怖寒意的黑袍身影!
梅元知此刻,冰晶面具覆盖下的“面容”因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扭曲!引魂幡的任务?清除目标?早已被他抛之脑后!他眼中只有那忘恩负义的故土,只有那将他遗忘的众生,只有这趁火打劫、吞噬他力量的可憎鬼物!
“都……给……我……死!!”
沙哑到撕裂的咆哮意念,带着冻结灵魂的杀意!
面对鬼母的怨灵洪流,梅元知非但不退,反而迎着那猩红的死亡浪潮,一步踏出!
他身后的九幽狐影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三条燃烧到极致的冥焰狐尾不再分散,而是猛地纠缠、融合,化作一条通天彻地、仿佛由九幽玄冰雕琢而成的巨大狐尾!狐尾之上,幽蓝的冥焰不再是燃烧,而是化作了流动的、冻结万物的极寒本源!
**九幽狐影·寂灭天尾!**
巨大的冥冰狐尾,带着冻结时空、湮灭万物的绝对死寂,无视了空间的距离,狠狠地、正面抽向那铺天盖地的猩红怨灵洪流!
轰隆隆——!!!
无法形容的恐怖碰撞!
极致的寒冷与极致的怨毒疯狂对撞、湮灭!
幽蓝与猩红的光芒瞬间吞噬了城楼上空的一切!碰撞产生的冲击波如同实质的死亡之环,横扫而出,将更远处的废墟彻底夷为平地!冻结的冰雕在冲击波中瞬间化为齑粉!
“不——!!!” 画皮鬼母发出难以置信的、充满了极致恐惧的尖叫!它那看似庞大的怨灵洪流,在梅元知这含怒而发的、融合了无边怨念与冥界本源的寂灭天尾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猩红的怨灵如同遇到烈阳的冰雪,瞬间被冻结、粉碎、化为虚无!
寂灭天尾余势不减,带着冻结一切的绝对死寂,狠狠抽在了画皮鬼母那由人皮缝合而成的巨大身躯之上!
嗤——!!!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冻结与湮灭的声音!
鬼母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投入绝对零度的冰雕,瞬间凝固!它脸上无数张惊恐扭曲的人皮面孔,永远定格在那一刻。紧接着,整个凝固的身躯,连同其核心那疯狂跳动的怨念本源,如同被风吹散的沙雕,无声无息地崩解、化为最细微的冰晶尘埃,彻底消散在冰冷的雨幕之中。
画皮鬼母,形神俱灭!
然而,梅元知的攻击并未停止!或者说,他的暴怒与毁灭欲,已经无法停止!
寂灭天尾虽然消散,但那股冻结万物的冥冰领域依旧在疯狂扩张!幽蓝的冰层如同死亡的瘟疫,继续向着东宁府废墟更远处蔓延!他要将这片遗忘他的土地,连同其上所有麻木的生灵,一同拖入永恒的冰封死寂!
“何方妖孽!胆敢在东宁府造次!!” “好恐怖的死气!是冥界之物!” “快!结阵!保护幸存者!”
就在这时,远处天际,数道颜色各异、散发着强大元力波动的遁光,如同流星般疾驰而来!显然是附近元初山分舵或玉阳宫残存势力察觉到此地爆发的恐怖冥气与死寂波动,急速赶来!
其中一道金色的遁光,速度最快,气息也最为凌厉霸道,带着撕裂阴云的雷霆之势!
梅元知(冰狱无常)立于城楼废墟之巅,周身冥冰寒气翻涌如沸,身后九幽狐影因吞噬了画皮鬼母的残余怨念而凶威更盛。他冰晶面具后的目光,冰冷地扫向那些疾驰而来的遁光,如同看着一群扑火的飞蛾。
毁灭的乐章,才刚刚奏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