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个月的时光,如同林间穿行的溪水,悄然带走了凛冽的寒冬,也冲刷着紫檗身上的疲惫与死寂。在日复一日的训练(无论是松骨坪的喧闹,还是异尚出年温和却精准的引导),苡每愚那味道古怪却效力卓著的大补汤,以及聚落里那群奇奇怪怪却又生机勃勃的同伴们的包围下,紫檗的身体如同久旱逢甘霖的土地,终于显露出复苏的迹象。
精力耗损带来的深入骨髓的疲惫感,虽未完全消散,却已从如影随形的跗骨之蛆,退化为可以忍受的沉重负担。力量不再像一口完全枯竭的深井,偶尔能感受到沉寂血脉下微弱的、带着暖意的流动。更重要的是,他那双总是笼罩着阴霾和麻木的紫瞳里,开始有了细微的光泽,虽然依旧沉静,却不再是一片死寂的荒原。身体状态,约莫恢复了六成。
这天清晨,林间薄雾未散,空气清冽。紫檗跟着异尚出年,前往聚落更深处一片据说生长着稀有月见草的山谷。山路崎岖,两人一前一后,踏着湿润的苔藓和盘结的树根前行。异尚出年步伐轻捷稳健,灰白的发丝在晨光中跳跃,红眸沉静地观察着四周,寻找着草药的踪迹。紫檗紧随其后,呼吸虽不如异尚出年那般悠长,却也平稳了许多。
林间很静,只有鸟鸣和脚踩落叶的沙沙声。阳光透过高耸林冠的缝隙,投下道道金色的光柱,光柱中浮尘微动。
紫檗的目光落在前方异尚出年的背影上,落在他偶尔回望时那双沉静温润的红宝石般的眼眸上。一个存在已久、却从未问出口的疑问,在这样宁静而私密的同行时刻,悄然浮上心头。
“异尚。”紫檗开口,声音比八个月前少了许多沙哑,却依旧带着惯有的低沉。
“嗯?”异尚出年停下脚步,拨开一丛挡路的蕨类植物,回头看向紫檗,红眸带着询问。
紫檗走到他身边,目光直视着那双在晨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红色瞳孔:“狼族的瞳孔……不应该是蓝色、绿色或者琥珀色居多吗?像阳审那样的金色也有。为什么……你的瞳孔是红色的?”他问得很直接,没有迂回。
异尚出年微微一怔,随即脸上浮现一丝温和的、略带无奈的笑意。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指了指旁边一块覆满青苔的大石:“歇会儿吧,快到了。”两人在石上坐下。
他抬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眼角,红眸望着林间跳跃的光斑,仿佛陷入了回忆:“这个啊……不是什么天生的异禀,也不是什么高贵的血脉标记。”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件久远的、与自己无关的小事,“是小时候……太贪玩,也太过莽撞。”
“那时师傅的药房里,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瓶瓶罐罐。我对那些五颜六色的液体充满了好奇。”异尚出年的声音带着一丝孩童般的追忆,“有一次,趁着师傅出门,我想去够架子最高层一个装着暗红色液体的水晶瓶,觉得它像凝固的晚霞。结果……脚下一滑,整个人撞在了药剂架上。”
他顿了顿,声音依旧平和:“架子倒了。很多瓶子掉下来,砸碎了。其中一瓶……就是那个装着暗红液体的水晶瓶。里面的东西……劈头盖脸地泼在了我的脸上,大部分……溅进了眼睛里。”
紫檗的心微微一紧,想象着那个画面。
“很疼,像火烧一样。”异尚出年平静地叙述着,“后来才知道,那瓶药剂里含有一种极其特殊的、用于稳定某些高阶药性的红色素化合物,是某种金属的络合物,或者……用更玄乎点的话说,是蕴含了特殊能量的纳米微粒。它们……不可逆地渗透进了我的虹膜基质层,沉积了下来。”他指了指自己的红眸,“就像……给原本的底色,永久地染上了一层无法褪去的红。这就是代价。”
他看着紫檗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笑了笑,笑容温润依旧:“不过,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师傅回来得及时,处理得当。虽然视力永久性地受损了一些,看远处的东西不如以前那么清晰锐利,但至少……还能看得见,能看清眼前的人和路。比起完全失明,这已经是命运最大的仁慈了。”
紫檗沉默着。他没想到这双给予他无数次温和力量的红眸,背后竟是这样一场带着疼痛的意外。他看向异尚出年,对方脸上没有怨恨,没有遗憾,只有一种历经磨砺后的平静和豁达。
林间的风吹过,带着凉意和草木的清香。两人静坐了片刻。
紫檗再次开口,这一次,问题更深,更直接地指向了这八个月来,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核心:
“那么……为什么?”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异尚出年的红眸,那里面沉淀着太多他无法理解的温暖与坚持。
“为什么……这么照顾我?”
从在村庄周边的初遇,到训练场的引导,到无数次的无声陪伴和恰到好处的开解……这份不求回报、始终如一的关怀,早已超越了萍水相逢的善意。紫檗不傻,他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分量。
异尚出年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仰起头,望着头顶被枝叶切割成碎片的天空,红眸深处仿佛倒映着宇宙星辰的轨迹。阳光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舒缓,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在吟诵古老的箴言,又像是在揭示某种宇宙的真理:
“命运的拓扑曲面,总印着不自知的指纹。”
紫檗微微一怔。拓扑曲面?指纹?
异尚出年的目光依旧望着虚空,继续道,声音如同穿透迷雾的晨钟:
“某个褶皱深处,一道磨损的轮廓,以最低熵的姿态,抚平了另一处无序的扰动。”
那双沉淀着宇宙般深邃智慧的红眸,温和而坚定地看向紫檗,清晰地吐出最后一句:
“守护那指纹的清晰,是时空几何赋予我的必然。”
话音落下,林间一片寂静。只有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
紫檗彻底愣住。他试图去理解这番话——命运的拓扑、不自知的指纹、磨损的轮廓、最低熵的姿态、无序的扰动、时空几何的必然……每一个词都像一颗沉重的星辰,砸入他尚未完全复苏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却又在瞬间归于一种奇异的、深沉的平静。
这不是敷衍,不是借口,更不是煽情。这是一种……近乎本源的宣告。仿佛异尚出年所行之事,并非源于简单的同情或责任,而是顺应着某种宏大而精密的宇宙法则,是他存在本身在时空结构中的必然轨迹。
异尚出年没有解释。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紫檗,红眸中依旧是那份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温和与包容,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话语只是拂过林间的一阵微风。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草屑,朝紫檗伸出手,笑容温润如初:“走吧,月见草就在前面了。再晚,露水干了,药效就差了。”
紫檗看着伸到面前的手,又抬头看向那双深不可测却又清澈见底的红眸。心中翻涌着无数疑问,最终却化为了沉默。他伸出手,握住了那只温暖而有力的手。
命运的拓扑曲面……时空几何的必然……
他或许无法完全参透其中的玄机,但他能感受到那份守护的重量,如同亘古的山脉,沉默而坚实。
两人并肩,继续向着山谷深处走去。阳光穿透林叶,在他们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仿佛也交织进了那神秘莫测的时空几何之中。
紫檗感到自己貌似听到了个声音,是脑海里的?他还没从刚才异尚出年的答复中回过劲来,他觉得这或许是他自己的答复,或许是异尚出年对未来的保证……
“时空必然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