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

时间在冰冷的实验室里失去了意义。紫檗不知道自己被带离那片象征着他牺牲的废墟后，又经历了什么。也许是霁博士口中“更有趣的游戏”——更深入、更精准、更残酷的“测绘”与“引导”，将他体内那被痛苦和绝望淬炼出的力量，如同锻造一把绝世凶器般，推向更高的“完成度”。每一次在实验台上意识模糊的边缘，废墟外冰冷的雨幕、微姐怀中粉奈最后模糊的轮廓、虹楠攥紧的玻璃瓶里幽蓝的微光…这些碎片就成了支撑他意识不彻底崩溃的唯一锚点。

直到有一天，霁博士那张令人作呕的、带着愉悦欣赏的脸庞出现在他模糊的视线中。

“一个…小小的假期，721。”霁博士的声音透过面罩传来，带着施舍般的温和，“实验室需要…‘升级’。而你，也需要一个…更‘自然’的环境，让新的‘回路’…稳定下来。”

紫檗麻木地听着，心中毫无波澜。假期？不过是霁博士实验计划中的另一环。将他放回“自然”环境，观察力量的变化？还是…另有所图？

他没有反抗的力气，也没有反抗的必要。在绝对的力量和掌控面前，任何挣扎都是徒劳，只会招致更深的痛苦，甚至可能波及…他仅存于世、不知流落何方的妹妹。

于是，在几个穿着普通狐族服饰、眼神却冰冷如机械的“护送者”押解下，紫檗被带离了那座钢铁地狱。没有蒙眼，他清晰地看到了实验室外部那庞大、冰冷、如同蛰伏巨兽般的钢铁建筑群，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散发着死亡的气息。然后，他被塞进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悬浮车，驶向未知。

当车窗外熟悉的、带着青草和泥土气息的风灌进来时，紫檗死寂的心湖才被投入一颗小小的石子。

丘陵。

低矮的、连绵起伏的丘陵。

远处，一座孤零零的、巨大的、红白相间的风车，在夕阳的余晖中缓缓转动着叶片。

风车小屋。

他逃离又最终被命运拖回的地方。

悬浮车在距离风车小屋还有一段距离的土路上停下。“护送者”冷漠地打开车门：“到了。你暂居于此，不得擅自离开方圆五里。我们会‘保护’你。” 他们的目光扫过周围看似宁静的田野和树林，暗示着无处不在的监视。

紫檗沉默地下车。双脚踩在松软的泥土上，那久违的触感让他有些恍惚。夕阳的金辉洒在他身上，带着暖意，却驱不散他骨子里的冰冷。他抬头，望向那座风车小屋。它依旧矗立在那里，红顶白墙，像个巨大的、沉默的玩具。小屋后面，那片记忆中色彩绚烂的花园，在暮色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他一步一步，朝着小屋走去。脚步有些虚浮，身体深处残留着实验的伤痛和被强行“引导”后的虚弱感。手腕上721的烙印在夕阳下依旧冰冷刺眼。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旧木头、灰尘和…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遗忘的食物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的陈设比他记忆中更加破败、拥挤。简陋的家具蒙着厚厚的灰尘，角落里堆放着杂物。但厨房的方向，却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的声响，还有刻意压低的、带着惊慌的女声对话：

“哎呀！康沐姐！面粉！面粉洒了！”

“别慌别慌！奇桃依！快拿抹布！啊！锅！锅要糊了！”

“水！水放多了！面团稀了！”

“火！火太大了！鱼丸要焦了！”

这混乱而熟悉的对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紫檗记忆深处尘封的匣子！芥末鱼丸！那味道糟糕却甜香的芥末鱼丸！

他僵立在门口，逆着光，身影被拉得很长。

厨房里奔出来的两个身影，也瞬间僵住了。

是康沐和奇桃依。

岁月在她们脸上刻下了更深的痕迹。康沐依旧是大姐姐的模样，但眼角有了细纹，曾经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脸庞，此刻写满了疲惫、担忧和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坚韧。她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旧围裙，手上沾满了面粉。奇桃依还是那副活泼的样子，但眉宇间也添了风霜，泼辣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她手里抓着一块湿漉漉的抹布，看着门口的紫檗，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仿佛见了鬼。

时间仿佛凝固了。夕阳的光线穿过门框，将空气中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也照亮了紫檗苍白消瘦、带着明显伤痕和实验室冰冷印记的脸庞，以及他手腕上那个刺目的721烙印。

“少…少主？”康沐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打破了死寂。她手中的面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面粉溅了一地。

奇桃依手里的抹布也掉落了，她猛地捂住嘴，眼眶瞬间就红了，泪水在里面打转，却强忍着没有掉下来。“小…小檗？”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确认，仿佛怕惊醒了什么。

紫檗看着她们。看着康沐眼中那深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和难以置信的悲伤，看着奇桃依强忍的泪水和惊惶。那些在实验室里被强行冰封的、关于风车小屋、关于花园、关于芥末鱼丸、关于她们笨拙却温暖的守护的记忆碎片，如同解冻的冰河，带着尖锐的痛楚汹涌而来，瞬间冲垮了他好不容易筑起的麻木堤坝。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叫一声“康沐姐姐”，想叫一声“奇桃依姐姐”。但喉咙里像是堵着烧红的炭，干涩灼痛，发不出任何声音。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梁，眼眶瞬间发热。

但他死死咬住了下唇，将那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情绪强行压了回去。不能哭。不能软弱。霁博士的眼睛，或许正通过某个隐秘的装置看着这里。他的任何失控，都可能成为霁博士“观察”的素材，甚至…可能给眼前这两个仅存的、关心他的人带来危险。

他只能僵硬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小得几乎看不见。

这个微小的动作，却像打开了闸门。奇桃依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冲过来想抱住他，却在距离一步之遥时猛地停住，像是怕碰碎了什么易碎的瓷器。她伸出的手停在半空，颤抖着，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小檗…真的是你？他们…他们说你…我们以为…”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康沐也快步上前，比奇桃依克制一些，但那双温润的眼睛里也蓄满了泪水。她伸出手，似乎想摸摸紫檗的脸颊，最终却只是轻轻拂去他肩头沾染的一点点尘土（其实并没有），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和难以置信的温柔：“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瘦了…受苦了…”

她的目光不可避免地扫过紫檗手腕上那个冰冷的721烙印，瞳孔猛地一缩，眼中瞬间翻涌起滔天的愤怒和深切的痛楚！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更紧地抿住了嘴唇，将那份汹涌的情绪死死压了下去。她知道，有些伤痕，不能问。

“快…快进来坐！”康沐强打起精神，抹了把眼泪，拉着紫檗往里走，避开地上打翻的面粉和混乱的厨房，“你看我们…听说你要回来…想给你做之前那样的芥末鱼丸…结果弄成这样…” 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掩饰沉重，但声音里的颤抖出卖了她。

紫檗被拉着，像个木偶般在唯一一张还算干净的旧木桌旁坐下。桌面上也落了一层薄灰。他看着康沐和奇桃依手忙脚乱地收拾厨房的烂摊子，看着她们因为他的注视而更加紧张、差点又打翻东西的笨拙样子，鼻尖萦绕着空气中弥漫的、混合着焦糊味和面粉气息的、熟悉又陌生的味道。

这里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康沐和奇桃依，是这座风车小屋。陌生的是空气中弥漫的、无形的监视压力，是他自己这具伤痕累累、被改造过的躯壳，以及…那永远无法填补的、失去蝶蛹和小清、失去自由、也失去了部分自我的巨大空洞。

康沐端着一碗勉强成形、但明显有些焦糊、颜色也不均匀的芥末鱼丸汤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紫檗面前。热气腾腾，带着一丝微弱的、属于过去的甜香。

“尝尝…看，味道…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康沐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和无法掩饰的悲伤。

奇桃依也凑过来，红着眼睛，脸上还挂着泪痕，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对！小檗快尝尝！虽然…虽然卖相差了点，但肯定还是那个味！”

紫檗看着碗里漂浮的、形状不规则的鱼丸，看着汤面上几点可疑的焦黑。在实验室里，他早已习惯了营养膏冰冷机械的味道，味觉似乎都麻木了。他拿起旁边一把同样蒙尘的旧木勺，舀起一颗鱼丸，缓缓送入口中。

熟悉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依旧是笨拙的火候，依旧是过量的芥末带来的辛辣冲鼻，依旧是面粉放多了的粘腻口感…但那股属于“家”的、笨拙的、温暖的甜香，却如同最锋利的针，狠狠刺穿了他冰封的心防！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委屈瞬间冲垮了堤坝！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进碗里，混入那碗同样不完美的芥末鱼丸汤中。

他猛地低下头，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呜咽。没有嚎啕大哭，只有无声的、剧烈的颤抖和汹涌的泪水。这是他被抓回实验室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失控”。

康沐和奇桃依瞬间慌了神，也红了眼眶。康沐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紫檗颤抖的肩膀，像小时候哄粉奈睡觉那样，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哽咽：“哭吧…小檗…哭出来就好了…回家了…姐姐们在…姐姐们在呢…”

奇桃依也扑过来，抱住紫檗的另一边，泣不成声：“对不起…小檗…对不起…是我们没保护好你…没保护好粉奈…对不起…”

风车小屋昏黄的灯光下，三个身影紧紧相拥。碗里那碗卖相糟糕的芥末鱼丸汤，热气袅袅，混合着泪水的咸涩和回忆的苦涩。屋外，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田野的黑暗中，几双冰冷的眼睛，如同潜伏的毒蛇，无声地注视着这座亮起微弱灯火的红顶风车屋。

紫檗的“假期”，就在这沉重的重逢、汹涌的泪水和无形的监视中，拉开了序幕。风车屋的回响，不再是童年的欢笑，而是带着血泪的、无法愈合的伤痕，以及…更深的、看不见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