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声刚过,镇子东头的陶氏陶器坊还浸在一片粘稠的夜色里。窑火早已熄了大半,只余下几座龙窑的砖缝里泄出微弱的暗红,像困在灰烬里的星子,映着坊内堆叠如山的陶器,泛出一层朦胧的光晕。
陶逐叶提着一盏油灯,脚步放得极轻,鞋底板碾过地上细碎的陶土,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他已经这样巡查了整整七日。
七日前,第一批新出窑的青釉折腰碗摆上晾架,次日清晨便被伙计发现碗沿内侧多了几道淡青色的云纹——那不是陶家祖传的纹样,笔法灵动得近乎诡异,像是夜里自己从釉色里钻出来的。起初以为是窑变的巧合,可接下来几日,无论青瓷、白瓷还是粗陶,凡是新出窑的物件,总会在子夜到寅时之间浮现出各式纹样:有的是缠绕的藤蔓,有的是飞鸟的剪影,甚至有一只陶罐上竟显出半张模糊的人脸,吓得守夜的老仆差点摔了腿。
陶家做了三代陶器生意,规矩严明,从没有人敢在成品上私加纹样。这些凭空出现的纹路摸上去与釉面浑然一体,刮不掉,洗不去,白日里瞧着还算雅致,可一想到它们是在深更半夜自己“长”出来的,就让人脊背发寒。陶逐叶是陶家这一代最上心的子弟,不仅手艺学得扎实,性子也最沉得住气,可连着几日下来,眼下的青黑也掩不住,眉宇间总凝着一层忧色。
“总不能是撞了邪……”他低声自语,抬手拂过一只刚出窑的白瓷梅瓶。瓶身光洁,还带着窑火的余温,此刻尚未显出异样。他指尖划过瓶颈处一道细微的裂痕——这是出窑时不小心磕碰的,本打算明日敲碎重做,此刻却忽然顿住了。
那裂痕边缘,似乎有极淡的银光在流转,像有什么东西正顺着纹路往里钻。
陶逐叶猛地屏住呼吸,油灯往前凑了凑。昏黄的灯光下,那道裂痕竟在以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收拢,边缘的釉色微微起伏,仿佛有生命般在自我修复。他心头一跳,刚要凑近细看,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龙窑的阴影里,立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那人背对着他,蹲在最内侧的一座小窑前,身形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夜风吹走的叶子。最惹眼的是那一头长发,在昏暗里泛着月光般的白,瀑布似的垂到腰际,发梢偶尔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扫过地上的青砖。
陶逐叶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握紧了手里的油灯,喉结滚动了一下才出声,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紧:“谁在那里?”
话音未落,那身影猛地转了过来。
陶逐叶只觉眼前一亮,随即又是一窒。
那是个看着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与她那头耀眼的白发格格不入。而最让人震惊的,是她的眼睛——左眼是剔透的金,像熔化的黄金浇铸而成,右眼却是深邃的银,如同凝冻的月光,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瞳孔里映着油灯跳动的火苗,却没有半分温度。
她的手里正捏着一片碎陶,是白日里出窑时崩裂的壶盖残片。陶逐叶这才看清,她方才正低着头,用指尖轻轻点在那残片的裂痕上。随着她指尖的起落,那些细密的裂纹竟像被无形的手抚平一般,缓缓闭合,连带着陶片边缘的毛刺都变得光滑起来。
被撞破的瞬间,少女的反应快得惊人。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弹开半步,脊背微微弓起,左手护在胸前,右手则迅速抄起脚边一根烧火用的铁钳,钳口对着陶逐叶,姿态紧绷得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小兽。
“别碰这些陶。”她开口,声音清冷得像山涧里的冰泉,带着不容置疑的戒备,每个字都像裹着细冰,“离它们远点。”
陶逐叶被她这副模样弄得一愣,随即涌上更多的疑惑。这少女是谁?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修复陶器的手法……简直闻所未闻。他正要追问,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清脆又带着点咋咋呼呼的女声:
“哥!你果然在这儿——”
人未到,先有一阵细碎的猫叫传来。陶逐叶回头,只见他那位小他三岁的师妹方挞柠抱着一只玳瑁猫,提着裙摆快步跑了进来。方挞柠是镇上药铺掌柜的女儿,自小跟着父亲来陶家串门,跟陶逐叶亲得像亲兄妹,此刻她额前的碎发有些凌乱,显然是跑急了,怀里的玳瑁猫被颠得喵呜叫了一声,不安地缩了缩脖子。
方挞柠一眼就看到了对峙的两人,尤其是看到那个白发异瞳的少女时,眼睛瞬间亮了,也顾不上陶逐叶,径直冲少女扬了扬下巴,语气里带着点好奇和探究:“喂,你就是我哥说的那个‘会修陶的怪人’?”
少女听到“怪人”两个字,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目光却没落在方挞柠身上,而是越过她,落在了她怀里的玳瑁猫身上。
就在那目光触及猫的瞬间,少女那双异色的瞳孔忽然微微一缩,像是看到了什么让她意外的东西。金瞳的光芒似乎亮了一瞬,银瞳则暗了暗,她握着铁钳的手指紧了紧,连呼吸都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停顿。
玳瑁猫像是感觉到了她的注视,不安地往方挞柠怀里钻了钻,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空气一时有些凝滞。陶逐叶看着少女突变的神色,又看了看师妹怀里的猫,心里的疑团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了更大的涟漪。
这白发少女,到底是谁?她为什么对这些陶器如此在意?又为什么会对一只普通的家猫有这样的反应?
夜风吹过陶器坊的窗棂,带着窑火的余温,吹动了少女雪白的长发,也吹动了满室尚未解开的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