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狂暴地敲打着莫弈咨询室那面巨大的落地窗,把窗外城市霓虹晕染成一片片模糊晃动的光斑。我缩在宽大的沙发里,指尖几乎要陷进柔软的绒布面料。莫弈就坐在对面那张线条优雅的单人椅上,水晶台灯的光线柔和地落在他银白的发丝上,他面前那杯红茶氤氲着白气,空气里弥漫着佛手柑和伯爵茶混合的、属于他的独特气息。
每一次预约,都像一场精心策划却又注定失败的逃亡。我努力维持着职业化的微笑,向他陈述着那些关于工作压力、睡眠困扰的、被反复打磨过的“症状”,试图用这些无关痛痒的碎片,砌起一道安全的墙,隔绝他洞察的目光。可他的眼睛,那双沉静如深秋湖泊的眼眸,总能在不经意间,精准地刺穿我所有的伪装。
“所以,”莫弈的声音低沉悦耳,像大提琴最低沉的弦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轻易地拨开了我言语的屏障,“这段时间频繁的噩梦,依旧和你反复提及的那个……关于‘身份’的焦虑有关?”他微微前倾身体,姿态优雅,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或者说,它只是你用来转移真正核心矛盾的……一层薄纱?”
我的呼吸骤然一窒。那精心构筑的“墙”在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追问下,轰然裂开缝隙。指尖下意识地、飞快地捻上了自己的右耳垂——那点冰凉的、柔软的皮肤仿佛成了慌乱中唯一的锚点。他注意到了。他绝对注意到了。因为他那双湖绿色的眼睛,瞬间掠过一丝了然,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的细微涟漪,了然却又不点破,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我,等待我下一步的溃逃。
“我……”喉咙干涩得发紧,准备好的托词在舌尖打了个转,却怎么也吐不出来。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厚重的夜幕,紧随其后的是几乎要震碎玻璃的惊雷。房间里的灯光猛地一暗,挣扎着闪烁了几下,然后彻底熄灭,只余下窗外透进来的、被雨水扭曲的微弱城市光晕。
黑暗如同实质般骤然降临,瞬间包裹了我们。视觉的消失让其他感官变得异常敏锐。雨声更大了,像无数只手在疯狂拍打窗户。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擂鼓般撞击着耳膜,还有对面,莫弈那依旧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看来,”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安抚的平静,“城市供电系统也暂时需要一场‘心理疏导’了。”我听到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是他站起了身。“稍等。”
脚步声沉稳地移开,走向房间的深处。片刻后,一道柔和的光束亮起,驱散了一小片浓稠的黑暗。莫弈点亮了一盏复古的银质烛台,几簇温暖的烛火跳跃着,将他修长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他将烛台轻轻放在沙发旁的小几上,昏黄的光晕刚好笼罩住我所在的小小区域,像一个温暖的、隔绝了风雨的茧。
烛光下,他的轮廓显得格外柔和,银发被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他没有坐回原位,而是转身走向房间另一侧,那里静静矗立着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光滑的琴身在烛火下流淌着幽深的光泽。他掀开琴盖,露出黑白分明的琴键,指尖随意地拂过,带起一串清凌如碎玉的音符。
他坐了下来,脊背挺直,侧影在烛光与窗外雨幕的映衬下,宛如一幅古典油画。然后,他的手指落了下去。
不是贝多芬的磅礴,也不是肖邦的忧郁。那旋律是陌生的,如同此刻窗外肆意奔流的雨水,初时带着试探的涓滴,继而汇聚成溪流,在琴键上潺潺流淌。它没有固定的章法,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力,时而跳跃如雨点击打窗棂,时而低回如暗夜里的风吟。音符温柔地流淌出来,像无形的手,一点点抚平了我被雷声惊扰的心跳,融化了因黑暗和谎言而紧绷的神经。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时候放松了身体,深深陷进沙发里,只是怔怔地望着烛光下那个沉浸在即兴演奏中的身影,任由那陌生的旋律像温暖的潮水,轻柔地漫过心防的堤岸。
琴声并不激昂,却带着一种奇妙的抚慰力量,像无声的诉说。紧绷的神经在这温柔的声波里,一点一点地松弛下来。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时候彻底放松了身体,深深陷进沙发柔软的怀抱里,只是怔怔地望着烛光下那个沉浸在即兴演奏中的身影。琴键上跳跃的指尖,仿佛带着某种催眠的魔力,引我沉入一片由他构筑的、隔绝了风雨的宁静港湾。
不知过了多久,那行云流水般的旋律,在一个带着询问意味的尾音后,悄然停歇。最后一个音符的余韵在雨声的背景里轻轻颤动,然后消散。房间里只剩下窗外暴雨的喧哗。
莫弈没有回头,他的手指依旧轻轻搭在琴键上,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他的声音在骤然的寂静里响起,比琴声更低沉,更清晰,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穿透力,直接撞入我毫无防备的心底:
“知道吗?”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按下一个极轻的单音,像石子投入心湖,“每次你试图用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来掩盖真实想法时,”他顿了顿,终于缓缓转过头,那双在昏暗中显得更加幽深的绿眸,精准地锁定了我,带着一丝了然,一丝探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味,“都会无意识地,摸你的右耳垂。”
我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轰然冲上头顶。那只被点名的耳朵,不,是整个右半边脸颊,瞬间变得滚烫,像被无形的火焰燎过。我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刚刚被琴声安抚的平静荡然无存,只剩下被瞬间剥开伪装的狼狈和灼热。
烛火跳跃着,在莫弈的眼底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从容地站起身,离开琴凳,向我走来。他高大的身影随着烛光的摇曳,一步步笼罩过来,带着他身上清冽的茶香和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停在了我的沙发前,微微俯身。
窗外的雨声骤然变得遥远模糊。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靠近的气息,和他凝视我的专注眼神。他伸出了手,动作缓慢,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优雅。微凉的指尖,带着方才触碰过琴键的余温,极其轻柔地拂过我那滚烫得快要燃烧起来的耳廓边缘。
指尖的触感像带着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我的脊椎。那微凉的、带着琴键质感的触碰,与他话语里滚烫的剖析形成鲜明的对比,像冰与火在我最敏感的神经末梢上同时炸开。我的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要后缩,却被他无声迫近的存在感牢牢钉在原地。
他的指尖并没有停留太久,只是轻轻地、像羽毛拂过般掠过我发烫的耳际皮肤,便收了回去。但那微凉的触感却像烙印一样留了下来,伴随着他低沉的话语,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耳膜上,比窗外的惊雷更加震撼:
“就像现在——”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沙哑,绿眸在烛光下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牢牢锁住我无处躲闪的眼睛,“为什么不敢承认,你其实……很期待这场雨?”
那轻柔的触碰和直抵核心的诘问,像一柄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划开了我所有摇摇欲坠的伪装。期待?这个词像一颗烧红的炭火,烫得我灵魂都在瑟缩。期待被困在这里?期待与他独处在这黑暗与烛光交织的、只属于两个人的孤岛?期待他看穿我、靠近我、甚至……用那种方式触碰我?不,这太荒谬,太危险了!
“我没有!”否认的话语几乎是本能地冲口而出,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尖锐。可这否认本身,在他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被烛光轻易穿透的薄纸。我的脸颊烫得惊人,连带着被他指尖拂过的耳廓,都残留着一种奇异的、挥之不去的麻痒和灼热感。
莫弈没有反驳,甚至没有一丝被冒犯的不悦。他嘴角那抹极淡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像是早已预料到我的反应。他从容地在我对面的单人沙发重新落座,姿态依旧优雅如初。他倾身向前,执起小几上那把线条流畅的白瓷茶壶,姿态从容得仿佛刚才那场几乎要灼伤灵魂的近距离交锋从未发生。温热的红茶注入小巧的骨瓷杯中,袅袅热气升腾,氤氲了他镜片后深邃的眼神。
他将那杯重新斟满的红茶轻轻推到我面前的小几上。琥珀色的茶汤在烛光下荡漾着温润的光泽,杯沿的热气固执地缠绕上升。
“不必急着否认。”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温和,如同杯中稳定散发热气的茶汤,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无论是雨,还是其他任何……让你感到困扰或‘意外’的存在。”他微微停顿,目光落在我依旧下意识地想要去触碰耳垂、却又在半途生生克制住的手指上,那了然的笑意更深地染进了眼底,“我的咨询室,还有我本人,”他直视着我,镜片后的目光温和却锐利,像能穿透所有不安的迷雾,“随时都在。”
他不再多言,只是端起自己那杯茶,浅浅啜饮了一口,目光平静地投向窗外依旧滂沱的雨幕。烛火在他轮廓完美的侧脸上跳动,将那份洞察一切的从容与耐心,无声地烙印在这片被风雨隔绝的静谧空间里。红茶的温度透过杯壁熨帖着指尖,那热度却仿佛一路蔓延,灼烧着被他看穿的心事。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