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后的第九夜,燕迟独自坐在王府密室,案前只点一盏青釉小灯。
灯芯短促,火光在壁上拉出一道孤影,像一柄悬而未落的刀。
他已三日未眠,眼底血丝纵横,却仍不愿闭眼。
因为闭眼就会看见云月——
看见她在天牢石室,红衣染血,对他无声说:“记住我。”
那之后,她再未入梦。
可今夜,燕迟服下最后半盏“沉梦散”,决意自己踏进梦里。
他要去找她,也要找那始终未解的“无头皇后案”。
药力翻涌,灯火骤暗。再睁眼时,他已站在一座陌生宫城。宫墙极高,月色极白,风像刀子贴着墙头刮过。
宫门匾额上,赫然写着“昭阳”二字。
昭阳宫,前朝废后居所。
而此刻,宫门洞开,红毯铺地,红灯高悬,却空无一人。
红毯尽头,摆着一架金漆凤辇。
辇上端坐一人,凤冠霞帔,双手交叠膝上,唯独——没有头。
燕迟走近,才看清那并非无头,而是凤冠垂下的珠帘遮了面目。珠帘内黑洞洞一片,像一口深井。脚下红毯忽地渗出血迹,蜿蜒至他靴底。血迹尽头,是一只小小木盒,盒盖半开,露出一截苍白下颌。
他俯身,指尖方触,盒内竟传出女子轻笑:
“世子,替我找回头,我便告诉你真相。”
声音极软,却带着湿冷的回音,像井底爬出的幽魂。
燕迟抬眼,宫墙之上,忽然浮现一行血字:
“无头者,非后也,乃替罪之身。”
字迹未干,一滴血正落在燕迟手背,滚烫如烙。
他循着血迹,穿过昭阳宫长廊。
廊下悬着一排宫灯,灯罩上绘着百鸟朝凤,却被血雾蒙住,只余鬼影。
每走一步,灯影里便浮现一具无头女尸,身着嫁衣,手捧木匣。匣内皆是一截下颌,或带朱砂痣,或带笑涡,却无一完整。
燕迟数到第七具时,脚步忽地一顿——
第七具尸体的手腕,戴着一串碎玉铃。
铃身裂纹纵横,却仍轻响一声:
“叮——”
像谁在遥远处,以指尖轻叩心门。燕迟俯身,指尖触铃,眼前骤然浮现一幕——
雪夜,少女跪在废宫阶前,以刀划掌,血滴在铃上。
她身后,数十具无头女尸依次倒下,血染白雪。
少女抬头,左眼下一粒朱砂,红得刺目。
——是云月。
她轻声说:“以我一命,换他一梦。”
画面碎裂,血迹化作黑雾。
燕迟再睁眼,已立在镜湖之上。
湖面无波,却倒映出两重宫阙:
一重金碧辉煌,一重断壁残垣。
湖中,云月披发赤足,怀里抱着一只凤冠。
冠上珠帘已碎,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没有五官,只有一行血字: “替燕迟,偿命债。”
云月抬手,指尖在湖面写下最后一句:
“无头皇后,是我。”
字迹未散,湖面忽地裂开一道黑缝,像巨兽张口。云月连同凤冠一起,坠入深渊。燕迟伸手,却只抓住一缕断发。
发丝入手,化作血铃,铃声凄厉:
“醒来——”
燕迟猛地睁眼,仍在密室。
掌心多了一缕断发,缠着碎玉铃,铃身裂纹里渗着干涸的血。
案上,那支曾断过的木簪不知何时已复原,簪首并蒂莲心,多了一粒新凝的朱砂。
他起身,推门而出,夜风裹着雪粒扑面。王府暗卫跪了一地,为首的呈上一封密报:
——“无头皇后案”真卷。
卷宗寥寥数语,却揭开七年前的旧案:
前朝废后沈氏,因魇术祸宫,被赐死于昭阳宫。行刑前夜,废后自断其首,以血咒封宫。此后,每逢雪夜,便有宫人暴毙,皆失其首。
而卷宗最后一页,压着一张小笺,笺上是女子娟秀字迹:
“我以无头之身,替燕迟挡劫七次。
第八次,我用自己的头。”落款:云月。
燕迟连夜入宫,直闯司天监藏书阁。
阁中,监正早已等候,青灯一盏,照出老人眉间风霜。 “世子终于肯看卷宗。”
监正叹息,递上一册《月御秘录》残页。
残页上,以血为墨,画着一道“替命阵”。
阵眼,需以“无头皇后”为祭,以血铃为引,以梦为牢。而阵主,需是皇族血脉,心甘情愿。
燕迟指尖抚过阵图,声音哑极:“她替我挡了七次?”监正点头:“每一次无头命案,皆是她以梦身替死。
第七次,她差点魂灭,仍不肯停。
第八次,她用自己的头,换你一线生机。”
老人抬眼,目光悲悯:“她本可活,只要你不动情。”
燕迟握紧那缕断发,掌心被铃锋割破,血滴在阵图上,与旧血交融。
“我偏要动情。”
“偏要她活。”
子时末,燕迟再入密室,点燃沉梦散。
这一次,他怀里抱着那支复原的木簪,簪首朱砂被他的血染得更红。
梦境再现昭阳宫。宫门大开,红毯尽头,凤辇仍在。
辇上,云月披嫁衣,戴凤冠,这一次,她有头。她回头,左眼下一粒朱砂,红得像雪里燃火。
“世子,”她轻声道,“替我找回头,我便告诉你真相。”
燕迟上前,将木簪递给她。
簪尖对准自己心口,一寸一寸刺入。 血溅在凤冠上,珠帘尽染。 云月抬手,指尖沾血,在他眉心画下一道符。 “以我心血,开生死门。”
宫墙轰然倒塌,露出后面真正的世界—— 那里没有无头皇后,没有血案,只有一座小小的观星台。
台上,年幼的云月抱着一只破碎的长命锁,锁上刻着“燕迟”二字。
她抬头,左眼下一粒朱砂,红得天真。 “世子,你终于来接我回家。”
梦醒,天已微明。密室案上,木簪化尘,只余一粒朱砂。燕迟掌心多了一道新伤,形状与她当日在他眉心画的符一般无二。
窗外,雪已停,第一缕晨光落在观星台。
台上,铃铛轻响。
叮——
像谁在遥远处,以指尖轻叩心门。
燕迟抬眼,晨光里,一抹月白身影,腰间碎玉铃,一步一响。
她回头,左眼下一粒朱砂,红得如初。
生死门开,生死门合。
从此,昼有燕归,夜有月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