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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簪为证

朝雪录:燕月囚梦

寅时更鼓未响,天光仍沉。

燕迟猛地坐起,荒庙残灯扑簌,照得他半身冷汗,半身霜雪。

掌心却温——

一柄木簪静静嵌在皮里,仿佛写字的人用尽了毕生的耐心。

燕迟合拢五指,木簪的棱角硌得骨节生疼。

不是梦。

庙外风过,松涛如潮。

他低头看自己衣襟——前夜解开的暗扣仍半敞,雪沫子落在锁骨,冰凉得像谁的舌尖。

喉结滚了滚,燕迟忽觉胸口空了一块,仿佛有人趁夜剖开他,把那里最烫的一截心尖摘走了。

他抬手按住,却只摸到心跳擂鼓。

“云月。”

他第一次唤这个名字,声音低哑,像把刀在鞘里磨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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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城门始开。

燕迟执缰上马,木簪贴身藏在护心镜后。

一夜风雪,官道泥泞。他却嫌马慢,一鞭又一鞭,抽得鬃毛乱飞。

昨日查案的驿吏远远瞧见,忙不迭避到路旁,谁也没敢问——

睿王世子眼下一圈青黑,唇角却带着一点几不可见的血痂,像是被人咬过。

辰时,司天监。

高墙深院,铜兽衔环,白日里瞧着比夜里更冷。

燕迟把缰绳扔给门房,抬脚便往里闯。

守门的小黄门拦他:“世子,监正未启印……”

“滚。”

他声音不大,却惊得檐角铜铃都哑了。

一路穿廊过院,雪末子自飞檐上簌簌落。

司天监藏书楼高七层,木梯盘旋,像一条通天的蛇骨。

燕迟三步并作两步,直上顶楼。

楼内藏书浩瀚,占星、历法、谶纬、秘术,卷帙浩繁。

他记得梦里云月提过一句:“司天监最顶层,藏有我一生都翻不完的星图。”

当时她倚在栏边,指尖绕着腰间碎玉铃,叮叮当当,笑得像雪里开出的花。

可此刻,顶楼空无一人。

案上只摊着一卷《大周星历》,翻到七月十五那一页,空白处被人用朱砂画了一弯细月,旁边一行小字:

“月沉燕归,大凶。”

燕迟指腹蹭过,朱砂未干,像刚写上去。

他猛地合拢书卷,心跳得发疼。

“云月。”

他又唤一声,这次声音更轻,像怕惊碎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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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监正沈砚舟姗姗来迟。

沈砚舟其人,年逾不惑,鹤氅玉冠,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模样。

见燕迟候在正堂,他微微颔首:“世子昨夜查案辛苦。”

燕迟开门见山:“司天监可有一位女史,名唤云月?”

沈砚舟执茶的手一顿,青瓷盖“叮”地磕在杯沿。

“女史?”他抬眼,神色如常,“监内女官皆录在册,并无此名。”

燕迟掏出木簪,啪地拍在案上。

“那此物,沈监正可认得?”

沈砚舟目光落在簪上,瞳孔微缩,却很快掩去。

“木簪?”他笑,“民间之物,世子缘何拿来问我?”

燕迟盯着他,一字一顿:“她说,她是司天监的女史。”

沈砚舟叹息:“世子怕是被人戏弄了。司天监虽执掌星象,却从不涉江湖骗术。”

燕迟冷笑,忽地欺身向前,一把揪住沈砚舟衣领。

“她若有一句假话,我燕迟认栽。但若有人存心欺我——”

他五指收紧,沈砚舟颈侧青筋暴起,却仍维持着那副云淡风轻的笑。

“世子,”沈砚舟声音低下去,“司天监的水,比你想象得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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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燕迟去了典簿厅。

掌管人事的典簿姓杜,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儒。

燕迟报上“云月”二字,杜典簿翻了半日名册,摇头。

“女史共七人,最年轻的也有二十八,并无‘云月’。”

燕迟不死心:“那朱砂痣?左眼下方?”

杜典簿仍是摇头。

燕迟转身欲走,杜典簿忽然想起什么:“等等……三年前,倒是有人递过荐书,欲入监习星术,名字里带个‘月’字。”

燕迟猛地回身:“叫什么?”

“云……云什么月来着,”老儒眯眼回忆,“可惜那荐书无官印,被驳了。”

“荐书何在?”

“早烧了。不过……”杜典簿压低声音,“当日我在废档里瞥见过一页残纸,上头画着星图,旁边注了一行——‘月御之后’。”

燕迟心头一震:“月御?”

杜典簿讳莫如深:“前朝旧称,早该湮灭。世子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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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燕迟站在司天监最高处的望楼。

暮色四合,雪又下了起来。

他掏出木簪,指腹摩挲那一点朱砂。

耳边忽然响起梦里云月的声音——

“明晚,记得带酒。”

他闭上眼,仿佛还能闻到她发间的冷香,像雪里淬过的梅。

再睁眼,眼底已是一片赤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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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燕迟回府。

睿王府灯火如昼,管家迎出来:“世子,王爷在书房等您。”

燕迟脚步一顿。

父王燕珣,当今天子的亲叔,战功赫赫,却于去年冬忽然请辞兵权,自此深居简出。

燕迟整了整衣冠,赴书房。

燕珣着玄青常服,正伏案写字,见他进来,头也不抬:“查案可查到了阎罗殿?”

燕迟跪下行礼,声音沙哑:“儿臣怀疑,司天监有人涉案。”

燕珣笔尖一顿,一滴墨在纸上晕开。

“司天监?”

“是。”燕迟抬头,“父王可曾听过‘月御’?”

燕珣沉默良久,搁笔。

“前朝遗祸,”他声音低沉,“我以为早随旧帝殉葬。”

燕迟心头一凛:“父王知道?”

燕珣起身,走到窗前,背对他:“二十年前,先帝诛月御满门,只逃了一个小女孩。”

他回头,目光如鹰:“那孩子若还活着,今年……正好十八。”

燕迟脑中嗡的一声。

梦里云月说过:“我十八岁那年,第一次织梦。”

他攥紧木簪,掌心渗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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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燕迟独自在练武场。

雪下得更大了,刀光如匹练,劈开夜色。

每一刀,都仿佛砍在虚空里那人的笑靥上。

最后一式,他单膝跪地,刀尖插入雪里,大口喘息。

木簪从怀中跌落,在雪地上滚了半圈,停在他指尖。

他忽然想起梦里,云月把簪子塞进他掌心时,指尖冰凉。

“记住我。”

她说。

燕迟拾起木簪,抵在心口,像抵住一把刀。

“云月,”他低声道,“你到底藏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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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更鼓三声。燕迟沐浴更衣,遣退所有侍从。

他躺在榻上,掌心攥着木簪,闭眼。呼吸渐渐平稳,雪声渐远。他默念她的名字,像念一句咒。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忽有碎玉轻响——叮、叮。

极轻,却像直接敲在颅骨里。燕迟猛地睁眼。榻前空无一人,唯有窗棂开了一条缝,风雪涌入。

可枕边,多了一物——

一只小小的青瓷酒壶,壶身绘着一轮满月。

壶下压着一张纸条:“今夜子时,锁魂塔。带酒。”

字迹娟秀,末尾画了一弯朱砂月。燕迟指腹抚过,那朱砂竟未干。他忽然笑了,笑得眼眶发红。

“云月,”他轻声道,“这次,你跑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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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将至。

燕迟披玄狐大氅,携酒壶,策马出城。锁魂塔在城西十里,前朝旧狱,废弃多年。雪深没膝,马不能行,他弃马徒步。

塔身漆黑,塔檐悬着铁铃,风雪过处,哑声如哭。燕迟推门,铁锈簌簌落。

塔内无灯,唯有月光透窗,照出满地枯骨。

他一步步踏上旋梯,靴底碾碎陈年血迹。

塔顶,风更急。

一袭月白衣角自暗处掠出,像雪里掠过的鹤影。

“世子。”

声音轻柔,却带着笑。

燕迟止步,喉结滚动: “云月。”

黑暗里,那人缓步而出。朱砂痣在左眼下方,像一滴泪。碎玉铃垂在腰间,叮叮当当,响得人心颤。

她伸手,指尖勾住他腰间玉带,轻轻一拽。

“酒呢?”

燕迟把酒壶递过去。

她接过,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口。

一线清酒自唇角溢出,滑过颈侧,没入衣领。燕迟眸色暗得吓人。

云月抬袖拭唇,忽然踮脚,把酒壶递到他唇边。

“该你了。”

燕迟就着她手,一饮而尽。酒是冷的,却烧得肺腑生疼。

云月轻笑,指尖点上他心口:“世子的心跳,比梦里还快。”

燕迟抓住她手腕,声音哑得不成调:“为什么躲我?”

云月眨眼:“我何时躲了?我日日都在你梦里。”

“梦里?”燕迟冷笑,“那这木簪,这酒,又是什么?”

云月歪头,忽然凑近,鼻尖几乎贴上他的。

“世子,”她轻声道,“你分得清梦与醒吗?”

燕迟瞳孔骤缩。

云月却退开半步,转身走向塔栏,风雪掀起她衣摆,像要随时飞走。

“明晚,”她背对他,“归燕台。”

燕迟上前一步:“若我不来呢?”

云月回头,笑得像雪里淬毒的梅。

“你会来的。”

她指尖轻弹,碎玉铃叮当作,下一瞬,塔顶空无一人。

唯有酒壶落在地上,碎成三瓣。

月光照在碎片上,每一片都映出一弯朱砂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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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迟站在塔顶,风雪灌满衣袖。

他摊开掌心,木簪仍在。

指腹摩挲那一点朱砂,他忽然低头,吻住簪头。

“云月,”他喃喃,“不管你是什么,我要你。”

风卷起他的声音,散在雪里。

远处,更鼓四更。

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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