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腔时,江云川正盯着输液管里缓慢爬升的气泡。白色天花板洇着一块浅黄的水渍,像幅被揉皱的地图,他数到第七个气泡炸开时,病房门被推开了。
陆星纪的脚步声比记忆里沉了许多。江云川没回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病号服袖口磨起的毛边——那是上周在工地被钢筋勾破的,他没时间换,就一直穿着。
“医生说你胃出血。”陆星纪的声音撞在墙上,弹回来时带着冰碴。
江云川把脸埋得更低,能看见对方锃亮的皮鞋尖停在自己病床前三十公分处。那是双意大利手工定制的鞋,去年财经杂志封面,陆星纪穿着同款站在纳斯达克大屏前剪彩。
“为什么不接电话?”陆星纪又问。
输液管里的气泡卡在半路,江云川喉结动了动:“没听见。”
“没听见?”男人轻笑一声,弯腰时带来雪松混着烟草的气息,和大学时图书馆里的味道重叠又割裂,“江云川,你现在连撒谎都懒得编像样点的理由了?”
剧痛突然从胃里翻涌上来,江云川猛地攥紧床单,指节泛白。陆星纪的手快一步按住他的肩膀,掌心温度烫得吓人,像要透过布料烙进骨头里。
“放开。”江云川的声音发颤。
陆星纪没放,反而更用力地捏住他的后颈,迫使他抬头。四目相对的瞬间,江云川看见对方眼底翻涌的红血丝,像极了毕业那天暴雨里,陆星纪攥着他的录取通知书质问“为什么不去留学”时的模样。
“陈助理找到你的时候,你倒在工地上,怀里还揣着这个。”陆星纪从西装内袋掏出个塑封袋,里面是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两个穿着校服的少年挤在樱花树下,左边的江云川笑得露出虎牙,右边的陆星纪微微侧头,目光落在他发梢,嘴角藏着几乎看不见的笑意。那是高三拍毕业照那天,陆星纪趁他不注意按的快门,后来偷偷塞进他的课桌。
江云川的呼吸骤然停滞。这张照片他以为早就丢了,原来一直压在租屋床头柜的抽屉最底层,和陆星纪当年送他的那支钢笔一起。
“需要我提醒你吗?”陆星纪把塑封袋拍在床头柜上,玻璃水杯震得嗡嗡响,“我们三年没见了。你从南城消失那天,我在机场等了你六个小时。”
胃里的绞痛越来越凶,江云川疼得蜷缩起来,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他听见陆星纪在打电话,语气冷得像淬了冰:“把江云川的东西都搬到我公寓,现在就去。”
“不要!”江云川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对方按回床上。陆星纪的手掌覆在他额头上,凉得他打了个寒颤。
“江云川,你闹够了没有?”男人的声音里终于泄出一丝疲惫,“你以为这样作践自己,就能抵消当年不告而别的事?”
当年。
这两个字像针,精准地扎进江云川最疼的地方。他闭上眼,就能看见母亲躺在ICU的缴费单,看见陆星纪父亲把支票拍在他面前的样子——“离开星纪,这些钱够你妈换肾。”
他没要那笔钱,却也真的没再见过陆星纪。他打了三份工凑手术费,母亲还是没能撑过那个冬天。葬礼那天南城下着雪,他蹲在墓碑前,听见手机里陆星纪的留言一条接一条涌进来,最后变成冰冷的忙音。
“我没闹。”江云川睁开眼时,视线已经模糊了,“陆总,我们早就没关系了。”
陆星纪的动作顿住了。他盯着江云川苍白的脸,忽然伸手扯开自己的领带,喉结滚动着:“没关系?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每次我去南城大学的招聘会,你都躲在柱子后面?为什么上个月在设计院的提案会上,你看见我就从消防通道跑了?”
江云川的心猛地一沉。原来那些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躲避,早就被对方看得一清二楚。
“我只是……”他想说“只是巧合”,却被陆星纪掐住了下巴。男人的指腹带着薄茧,摩挲过他干裂的唇瓣,力道重得像是要捏碎他的骨头。
“只是什么?”陆星纪的鼻尖几乎蹭到他的脸颊,“只是还像当年一样,看着我就腿软?”
这句话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江云川猛地偏过头。他看见陆星纪眼里的嘲讽,和记忆里那个在篮球场边递给他矿泉水、耳根发红的少年重叠在一起,刺得他眼眶发酸。
“是。”江云川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我怕你,陆星纪。我怕你爸再来找我,怕你发现我当年有多狼狈,怕你……”
怕你知道我到现在,还是没能把你从心里挪出去。
后面的话被陆星纪突如其来的吻堵在了喉咙里。
这个吻带着惩罚的意味,凶狠得几乎要吞噬掉他所有的呼吸。江云川拼命挣扎,输液针被扯得移位,手背传来一阵刺痛。陆星纪终于松开他,看着他唇角渗出的血丝,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疼吗?”陆星纪的声音很哑。
江云川别过脸,不去看他。
病房里陷入死寂,只有输液管滴答作响。不知过了多久,陆星纪忽然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他说:“我爸去年去世了。”
江云川猛地抬头。
“肺癌晚期,走的时候很安详。”陆星纪的肩膀微微动了动,“他临睡前拉着我的手说,当年对不住你。”
胃里的疼痛好像减轻了些,取而代之的是心口密密麻麻的疼。江云川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找了你三年。”陆星纪转过身,眼底是江云川从未见过的脆弱,“南城的每个角落我都找过,你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在南城。”江云川低声说,“一直在。”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在那些被钢筋水泥淹没的工地上,在设计院通宵亮着的灯光里,在每个午夜梦回的旧时光里。
陆星纪走回来,蹲在病床边,握住他没输液的那只手。他的掌心很烫,烫得江云川想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
“云川,”陆星纪叫他的名字,像在叫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别再躲了,好不好?”
江云川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想起大学图书馆里,陆星纪趁他睡着,偷偷在他笔记本上画的小恐龙;想起冬夜里,对方把他冻僵的手塞进自己口袋;想起毕业那天,陆星纪红着眼问他“是不是从来没喜欢过我”。
他当时没回答,现在也说不出口。
“我现在住的地方……”江云川吸了吸鼻子,“很乱。”
“没关系。”陆星纪笑了,眼里的冰霜终于融化了些,“我帮你收拾。”
那天下午,陆星纪真的守在病房里。他处理工作电话时语气干练,挂了电话就笨手笨脚地给江云川削苹果,果皮断了好几次。
江云川看着他认真的侧脸,恍惚觉得时光倒流,回到了七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傍晚护士来换药时,陆星纪接了个电话。他走到走廊去听,回来时脸色不太好看。
“公司有点急事,我先回去处理。”陆星纪拿起西装外套,“陈助理会过来守着你,有事给我打电话。”
江云川点点头。
陆星纪走到门口又停住,回头看他:“云川,等我回来。”
江云川没说话,只是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那天晚上陈助理带来了他的东西,一个破旧的行李箱,装着几件换洗衣物和一本翻烂的建筑设计图集。箱子最底层,是那支陆星纪送他的钢笔,笔尖早就没水了。
凌晨三点,江云川突然被噩梦惊醒。他梦见母亲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管子,嘴里不停喊着“钱”。他猛地坐起来,胃又开始疼,冷汗浸湿了后背。
手机在这时响了,屏幕上跳动着“陆星纪”三个字。
江云川犹豫了一下,接起电话。
“云川?”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嘈杂,隐约能听见女人的哭泣声。
“我在。”江云川握紧了手机。
“你……”陆星纪的声音顿了顿,“还记得苏晚吗?”
江云川的心猛地一沉。苏晚,陆星纪的青梅竹马,当年在毕业典礼上拦住他,说“星纪要订婚了,新娘是我”的那个女孩。
“记得。”江云川的声音有些发飘。
“她现在在医院,急性阑尾炎。”陆星纪的声音透着疲惫,“我走不开,你……”
“我知道了。”江云川打断他,“你忙吧,我这边没事。”
没等陆星纪再说什么,他就挂了电话。
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那支钢笔上,泛着冷光。江云川拿起钢笔,笔尖划过掌心,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疼吗?好像也没那么疼。
他想起陆星纪走时说的“等我回来”,想起他眼里的温柔,忽然觉得很好笑。原来有些东西,不管过了多少年,都不会改变。
天亮的时候,陈助理推门进来,看见江云川坐在床上,手里捏着那张樱花树下的照片。
“江先生,陆总让我来接您出院。”
“不用了。”江云川把照片塞进枕头下,“帮我谢谢他。”
他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箱,走出病房时,看见走廊尽头有对相拥的身影。陆星纪穿着白衬衫,袖口挽起,正低头对怀里的女孩说着什么,眼里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苏晚靠在他怀里,笑得一脸幸福。
江云川拉着行李箱,轻轻走了过去。
陆星纪似乎察觉到什么,转过头来。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眼里的温柔僵住了。
“陆总。”江云川笑了笑,声音很轻,“恭喜。”
他没等陆星纪说话,转身就走。行李箱的轮子在地板上滚动,发出单调的声响,像在为这段无疾而终的暗恋,敲下最后的休止符。
走出医院大门时,阳光有点刺眼。江云川抬头望去,天空很蓝,像极了大学时那个樱花纷飞的午后。
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那个会把他护在身后的少年了。
他拉着行李箱,一步一步往前走,背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胃里的疼痛还在隐隐作祟,但心口的疼更甚,像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着,密密麻麻,却又无处言说。
原来从校园到都市,有些距离,不是用时间就能丈量的。有些爱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场漫长的凌迟。
而他,甘之如饴,却又狼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