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9

上书言静静地躺在丹枫的怀里，后背被毒液腐蚀的剧痛早已化作麻木的钝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正一寸寸、执拗地蚕食着她体内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

她的呼吸轻得像濒死的蝶翼，每一次极其微弱的起伏都带着不易察觉的痉挛，胸腔的起伏微弱到几乎看不见，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停止。

嘴角不断溢出的暗红血沫，顺着苍白的下巴缓缓滑落，洇染在丹枫胸前早已被血污浸透的月白长袍上，像一朵开到荼蘼便骤然凋零的深海昙花，凄美而绝望，触目惊心。

她拼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努力地睁着眼。

海蓝色的眼眸早已失去了往日映着珊瑚光泽的灵动，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朦胧的雾霭，像被水汽氤氲的琉璃。

可那双眼眸，却依旧固执地、一瞬不瞬地望着丹枫的脸，仿佛要将他的模样深深烙印在灵魂最深处。

他紧蹙的眉头，因极致的痛苦而微微颤抖的睫毛，平日里总是盛满温柔笑意、此刻却蓄满了滚烫泪水的金眸，还有他脸颊上未干的血污与灰尘，以及那因悲伤而紧抿的唇。

这些画面，哪怕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舍不得移开视线，生怕一眨眼，就再也看不见了。

“丹枫……”她轻轻唤他，声音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血沫的腥甜，细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断。

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抽搐，脖颈处的青筋微微凸起，显露出她的艰难。

丹枫猛地低下头，滚烫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上书言冰冷的脸颊上，与她皮肤的冰凉形成鲜明而残酷的对比，激起微小的战栗。

“我在，书言，我在……”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紧紧攥着她那只早已失去力气的手。

那只手的指尖已经泛起了青白色，冰凉刺骨，像一块冰石，微微蜷缩着，像是还想抓住些什么，却连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你撑住，再撑一会儿，景元的援军马上就到了，军医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像是在安慰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相信这个渺茫到近乎绝望的希望，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每说一个字都异常艰难。

上书言虚弱地摇了摇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嘴角却牵起一抹极淡、极轻的笑。

那笑容里没有恐惧，只有释然，以及对眼前人的、浓得化不开的不舍，像即将熄灭的烛火，微弱却执着。

“别骗我了……”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他脸上的每一道伤痕，那是为了守护而留下的印记，最后落在他紧抿的唇上，“能……能在鳞渊境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她的思绪飘回了那些在珊瑚丛旁度过的、短暂却温暖的时光。

初见时他莹白的龙形在水中穿梭的惊艳，他带她看荧光虾迁徙时眼中闪烁的好奇，他为她挡下海兽时受伤的臂膀，还有他偶尔流露出的、不属于龙尊的温柔，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关怀……

那些画面像破碎的琉璃，在她眼前一闪而过，每一片都折射着温暖的光，支撑着她说出最后这些话。

“鳞渊境的……珊瑚……会记得我们的……”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乎要被风吹散，气若游丝，“冷泉边的凝露草……我还没……还没来得及为你调制成最清润的饮剂……”那是她藏在心底的小小遗憾。

“我不要凝露草！书言，你别走！”丹枫的声音彻底崩溃了，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像个无助的孩子，他把她抱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以此留住那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力道大得几乎要让她骨骼碎裂。

“我们说好要去看花灯的！你忘了吗？你说过要看比幽荧花还要热闹的灯笼，要看仙舟上元节的烟火……你不能说话不算数……”他一遍遍地重复着那个约定，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上书言的眼角缓缓滑下一滴泪，晶莹剔透，像一颗碎裂的珍珠，与他落在她脸上的滚烫泪水混在一起，顺着脸颊的弧度，无声地滴落在他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那只冰凉的手，指尖颤抖着，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当触到他滚烫的泪水时，微微顿了顿，像是想为他拭去，却再无力气，那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

“没忘……”她轻声说，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残存的气息，带着最后的温柔，“下辈子……好不好？下辈子……你一定要……带我去……”

她的手缓缓抬起，越过他的肩膀，最后一次，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感受着他皮肤下血管的跳动，那是生命的温度。

然后，她微微仰头，冰凉的唇瓣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极轻极轻的吻。

那吻像一片即将融化的雪花，落在他滚烫的额头上，转瞬即逝，却带着刺骨的冰凉，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成为永恒的痛。

做完这一切，她的手臂再也支撑不住，无力地垂落，重重地砸在冰冷的甲板上，发出一声轻响，却像重锤敲在丹枫的心上。

那双曾映过鳞渊境珊瑚丛的斑斓、映过他莹白龙息的璀璨、也映过他无数温柔笑意的海蓝色眼眸，此刻，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彻底熄灭了，缓缓地、永远地合上了，再也不会为他睁开，再也不会映出他的身影。

“书言？”丹枫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自欺欺人的侥幸，他极轻地晃了晃她的肩膀，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她只是睡着了，“书言，你醒醒……别吓我……我知道你在跟我开玩笑……”

回应他的，只有怀里那具正在迅速失去温度的身体，僵硬而冰冷，和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再没有了微弱的呼吸拂过他的颈窝，再没有了轻轻的呢喃萦绕在他耳边，什么都没有了。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从丹枫喉咙里爆发出来，仿佛要将灵魂都从喉咙里呕出来一般，震得空气都在颤抖。

那嘶吼不再是持明龙尊震慑四海的威严龙吟，也不是云上五骁冲锋陷阵的激昂呐喊，而是一种失去了所有精神支柱后，近乎疯狂的、绝望的悲鸣，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不甘。

那嘶吼穿透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压过了丰饶孽物的嘶吼、兵器碰撞的铿锵、船体燃烧的噼啪作响，在苍漠海峡的上空久久回荡，带着无尽的悲恸与绝望，让天地都为之动容，连风云似乎都停滞了。

咸腥的海风卷着地上的血污和硝烟，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场仓促而惨烈的诀别哀悼。

远处的孽物似乎被这悲恸到极致的嘶吼震慑，竟有了片刻的停滞，那片刻的安静，更衬托出这悲鸣的凄厉。

丹枫抱着上书言冰冷的身体，跪在冰冷的、布满血污和碎甲的甲板上，泪水汹涌而出，像决堤的洪水，冲刷着他脸颊上的血污，在脸上留下两道清晰的泪痕，却怎么也洗不掉他眼底那片因极致的悲恸而形成的、空洞的死寂。

他的世界，在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便随着她的体温一同，一寸寸地、彻底地崩塌了，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和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