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的弦越绷越紧,像拉到极致的弓,连鳞渊境最深沉的海水都仿佛能听见那细微的震颤。
洋流带来的不再是温润的暖意,而是夹杂着仙舟方向飘来的、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丹枫来的次数愈发稀少,偶尔借着战事的间隙潜入深海,身上也总带着洗不净的硝烟味,金眸里的疲惫像化不开的浓墨,连素来挺拔的脊背,都似乎微微佝偻了些。
上书言渐渐习惯了从洋流带来的零碎消息里拼凑他的踪迹。
“云上五骁”的名号在四海传得越来越响,镜流的霜剑能冻结孽物的血脉,应星的巧械总能出其不意,景元的智谋如深海暗流般莫测,而白珩的箭,据说能穿透最坚硬的孽物外壳——关于白珩的消息,总是和丹枫连在一起。
“白珩姑娘一箭射落了孽物的羽翼,丹枫大人趁机以龙息重创其要害,那一战,我们赢了!”族里负责传递消息的小鲛人说得眉飞色舞,手里还捏着一片从仙舟飘来的、沾着血迹的羽毛。
“听说丹枫大人为护白珩姑娘受了轻伤,白珩姑娘背着他撤回了营地,一路上箭无虚发,愣是没让一头孽物靠近!”另一个鲛人接过话头,语气里满是对英雄的崇拜。
这些消息像细小的沙砾,一点点磨着上书言的心。
她知道他们是战友,是能将后背交给对方的生死伙伴,可心底那点莫名的酸涩,还是会在听到“白珩”这个名字时悄然蔓延。
白珩像陆上的向日葵,永远朝着光的方向,热烈又明亮,而她自己,更像深海的珊瑚,带着刺,还藏在幽暗的角落里。
直到那一次。
那日是上书言的三百零一岁生辰,按鲛人族的习俗,要采集晨露调和凝露草的汁液。
她鬼使神差地多采了一份,用贝壳小心装着——那是丹枫说过的,能让伤口愈合更快的偏方。
她循着丹枫残留的龙息一路游到了仙舟与深海交界的浅滩,那里的礁石上还留着他龙鳞的微光。
她本想远远看他一眼,把贝壳放下就走,却在一片巨大的礁石后,撞见了让她心口骤然收紧的画面。
丹枫就坐在一块平整的礁石上,月白的长袍沾了些尘土和暗红的血迹,左臂缠着厚厚的绷带,显然是刚结束一场战斗。
白珩就坐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一个水囊,正笑着对他说着什么,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落在他们身上,给两人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
白珩的笑容像刚升起的太阳,明亮得晃眼,她伸手比划着什么,大概是在说刚才的战况,指尖偶尔会碰到丹枫的手臂。
丹枫微微侧着头听着,嘴角竟带着一丝她许久未见的、轻松的笑意。
那笑意不是对着她时的温柔缱绻,也不是面对战事的凝重锐利,而是一种历经战火后,与同伴相视一笑的释然,像紧绷的弦终于有了片刻的松弛。
“你当时那记龙息要是再偏半寸,我这箭可就白费力气了!”白珩笑着捶了下丹枫的肩膀,动作自然又熟稔,像演练过千百遍。
丹枫低笑出声,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语气里带着无奈和纵容:“下次别总把箭射那么急,你那破风弓的力道,容易拉伤手臂。”
上书言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鳍窜上头顶,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从未见过丹枫对谁如此放松,连对她,他都总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珍视,仿佛她是易碎的珍珠。
可对白珩,他却能露出这样毫无防备的笑容,接受她自然的触碰。
他们在说什么?是在笑她不懂的战场趣闻,还是在聊她从未涉足的仙舟往事?那她呢?
她这三百年的时光,那些在珊瑚丛旁的低语,那些藏在珍珠护腕里的心意,那些为他祈福时哼的古老调子,又算什么?
一股尖锐的醋意猛地刺穿了她的理智,像被最凶猛的墨齿鲨狠狠咬住心口,疼得她几乎蜷缩起来。
她手里的贝壳“啪”地掉在礁石上,凝露草的汁液洒了出来,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像一滴破碎的眼泪。
她顾不上捡,转身就往深海游去,银蓝色的长发在水中划出凌乱的弧线,像一团被狂风搅乱的海藻,尾鳍拍打着水面,溅起的水花里都带着颤抖。
她没看到,礁石上的丹枫恰好抬头,目光穿过水面,只捕捉到一抹迅速消失的蓝色尾鳍和一串慌乱的水花。
他皱了皱眉,心口莫名一紧,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怎么了,丹枫?”白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到平静的海面,“是不是感应到孽物了?”
“没什么。”丹枫收回视线,指尖无意识地攥紧,掌心的伤口因为用力又开始隐隐作痛,“我们继续说战术部署吧,下次对阵‘噬铁虫’,得提前备好玄铁网。”
再次见面,是在三日后的冷泉边。丹枫显然是刚从战场下来,身上的血腥味压过了龙息的暖意,发间还沾着些草屑,金眸里的红血丝清晰可见。
他看到上书言,金眸亮了亮,习惯性地想伸手触碰她的发顶,像往常一样,想看看她有没有又在发间缠上海草。
上书言却猛地侧身躲开,尾鳍在沙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浅痕,带起的细沙溅到了冷泉里,激起一圈圈涟漪。
“你来了。”她的声音冷得像冷泉的冰,没有了往日的别扭,只剩下拒人千里的疏离。
丹枫的手僵在半空,眼底闪过一丝错愕:“怎么了?”
“没什么。”上书言垂下眼,看着自己泛着银光的尾鳍,尾鳍上的鳞片因为紧张微微竖起,“只是觉得,仙舟的英雄,不该总往我们这深海里钻,免得沾染了水汽,误了你的大事,也误了……别人的心意。”
她特意加重了“别人”两个字,像在说给谁听,又像在提醒自己。
她的话像裹了冰碴,丹枫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心头一沉,想解释,想告诉她他与白珩之间只有过命的战友情谊,那拍肩捶背的动作不过是战友间的默契,是生死关头练出来的信任。
可话到嘴边,却被一阵急促的鸟鸣打断——那是仙舟的传讯鸟,羽翼上还沾着硝烟,嘴里衔着的字条上,用持明族秘术画着一个加急的符文,意味着又一场恶战即将打响。
“书言,”丹枫的声音带着急切,他伸手想抓住她的手腕,却被她避开,“战事紧急,我必须马上回去。等我回来,我一定……”
“不必了。”上书言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龙尊大人还是专心战事吧,鳞渊境的水,不缺你这一点龙息来暖。”
丹枫看着她紧绷的侧脸,看着她眼底刻意压下的水汽和倔强,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闷得发疼。他知道此刻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战场的召唤如雷贯耳,每一秒的耽搁都可能意味着更多伤亡。
他最终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无奈,有焦急,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痛楚,然后转身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深海的尽头,龙息的暖意还没散开,就被冷泉的寒气吞噬了。
冷泉的寒气一点点漫上来,裹住了上书言。
她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海蓝色的眼眸里第一次蓄满了水汽,却倔强地没有落下,只是死死咬着唇,直到尝到淡淡的血腥味。
洋流依旧无声地涌动,珊瑚丛里的荧光虾还在闪烁,可那道因误会而生的隔阂,已经像一道无形的墙,坚实地竖在了两人之间。
一边是战火纷飞的仙舟,一边是幽深寂静的深海,他们都被各自的立场和责任困住,连一句简单的解释,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