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见过一面，在十年前那场吞噬了半个矿道的塌方现场。

那天的煤烟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老矿工背着风灯往深处走，灯芯的光晕在黑雾里缩成个黄豆大的亮点，脚下的碎石咯吱作响，混着远处未停的坍塌声，像有头巨兽在黑暗里磨牙。

他腰上系着根麻绳，另一头拴着个幸存的年轻矿工，那小伙子吓得直哆嗦，嘴里念叨着“完了，都完了”。

老矿工没应声，只是把风灯举得更高些——他挖了四十年矿，知道这种时候，慌也没用，得在煤块彻底封死通道前，多拖出一个是一个。

就在他以为这趟只能拖回几具矿工的遗体时，风灯的光突然照到团蜷缩的白影。

是个姑娘，被半吨重的煤块压着右腿，雪白色的裙子沾满黑泥和血污，却在昏暗中透着点刺眼的亮，像被埋在煤堆里的星银矿。

她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沾着煤渣和血，可那双眼睛，在风灯的光线下亮得吓人，像暗夜里的狼崽，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火苗，却燃着股不肯熄灭的狠劲。

老矿工挖了一辈子矿，见过断腿的、瞎眼的、被瓦斯熏得面目全非的，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神——明明疼得快死了，却还像在说“我能撑住，别把我当废物”。

他把铁撬棍插进煤块底下，用肩膀顶住撬棍发力，“咯吱”一声，煤块微微松动。

姑娘疼得浑身一抽，指甲深深抠进煤堆里，抠出五道血痕，血珠渗进黑煤里，像撒了把红石子。

可她还是盯着他，哑着嗓子说“往左边点，那里有裂缝”，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劲。

老矿工依着她的话调整撬棍角度，再发力时，煤块终于滚到一边，露出她那条以不自然角度扭曲的腿，裤管已经被血浸透，黏在皮肤上。

等他把她从煤堆里拖出来时，才发现她怀里死死抱着块星银碎片，巴掌大的碎片边缘锋利，把她的胳膊硌出道深可见骨的血印，碎片上沾着的血和煤混在一起，黑红黑红的，像块刚从矿脉里挖出来的原石。

她的手指紧扣着碎片的棱角，指节泛白，仿佛那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能救命的浮木。

老矿工想帮她把碎片拿开，刚碰到她的手，就被她狠狠甩开，那双狼崽似的眼睛又盯上他，带着警惕和防备。

“别告诉任何人我还活着。”她被老矿工背在背上时，下巴抵着他的肩胛骨，声音发颤，却带着股冻硬的狠劲，“尤其是铁爪帮的人。”

老矿工这才注意到她后颈有块新鲜的疤，像被弯刀划的，皮肉外翻着，还在渗血，把他的粗布衬衫染出块暗红。

他没多问——矿场里的秘密比煤渣还多，每个人都有不能说的事。

只是把自己那件带着煤窑烟火气的外套脱下来，裹在她身上，外套上有个破洞，是去年被矿车蹭的，他一直没补。“放心，”他粗着嗓子说，“我嘴严得很，比封矿洞的水泥还严实，烂在肚子里也不会说出去。”

后来他再没见过她。

老矿工把她送到废弃通风巷道的出口，那里有个捡废铁的老妇人在等，说是姑娘的远房亲戚。

他没看清那妇人的脸，只记得她手里提着个药箱，箱子上有个狐狸的刻痕。

之后的日子，他总从矿工的闲聊里听到些零碎的消息。

有人说铁爪帮在找一个“带尾巴的丫头”，悬赏高得能买下半个矿场；

有人说齿轮帮的仓库夜里进了贼，藏的星银丢了大半，只留下个狐狸形状的泥印；

还有人说，那姑娘被铁爪帮的人堵在废弃机甲库，为了逃出去，硬生生被砍断了尾巴，血洒了一地，像泼了桶融化的星银，把机甲的齿轮都染红了。

老矿工每次听到这些，都忍不住摸出烟袋锅，对着矿道深处的黑暗叹气。烟丝燃着的火星在昏暗中明明灭灭，像他心里那点说不清的滋味。

他总想起她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那么干净，本该像矿道里偶尔飞来的萤火虫，在黑夜里安安稳稳地活着，趴在矿石上睡觉，被人惊扰了就振翅飞走，而不是被追得像条丧家之犬，连块能喘气的地方都没有。

再后来听说她死了，死在上层区的阁楼里，和个叫桑博的年轻人死在一起。

有人说她是被铁卫杀的，刀从心口穿过去，白裙子染成了红的；有人说她是为了保护什么人，自己撞上了刀，临死前还咬掉了铁卫的一块耳朵。老矿工没去打听真假，这种事，知道得越清楚，心里越堵得慌。

只是那天晚上，他把珍藏了三年的半瓶烈酒倒在了塌方的矿道口，酒液渗进煤缝里，发出“滋滋”的响，像在给十年前那个雪夜，给那个咬着牙说“别告诉任何人”的姑娘，敬了杯迟来的酒。

他没说什么，可心里清楚，那姑娘，就算死了，也不会闭着眼——她那双眼睛，是不会甘心在黑暗里待着的。

直到矿场的火灭后，第三天清晨，老矿工拄着拐杖去机甲库附近查看。

大火把矿场烧得一片狼藉，机甲残骸的金属骨架在雪地里泛着冷光，像具被扒了皮的巨兽尸体。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眼角瞥见远处的雪地上有片绿光。

他眯起眼睛细看，是成片的萤火虫，在黑雪上明明灭灭，像谁把星星揉碎了撒在地上，连空气里都飘着点微暖的光。

老矿工站在原地，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姑娘的眼睛——原来有些光，就算被埋在煤层里，被砍断尾巴，被挫骨扬灰，也不会真的熄灭。

它们烧尽了自己，却能变成星星，变成萤火虫，变成照亮别人的路。

他弯腰捡起块沾着绿光的雪，雪在掌心慢慢融化，凉丝丝的，却带着点说不清的暖意，像那年他裹在她身上的外套，虽然破旧，却能挡点风雪。

远处的雪人戴着件熟悉的棕色皮夹克，是那个叫桑博的年轻人的——老矿工见过他，以前总来矿场收星银，脾气躁，却会给孩子糖吃。

雪人的手里插着根断成两截的铁棍，棍尖挑着块星银碎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老矿工忽然笑了，对着那片星海说：“丫头，你看，有人记得你呢。不光记得，还把你的光，当成了宝贝。”

风从机甲库的裂缝里钻出来，带着点金属摩擦的轻响，像谁在低声应和。老矿工把烟袋锅往鞋底磕了磕，转身往矿场走。

他得去看看伊拉拉，那姑娘说要给机甲库的雪人送麦饼，这么大的雪，别冻着了。

至于那些萤火虫，就让它们在这儿亮着吧，矿场的黑夜太长，是该有点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