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层区的雪总比下层区干净,落在青石板路上,簌簌地积起薄薄一层,踩上去能听见细碎的“咯吱”声,不像下层区的雪,混着煤渣与铁锈,踩下去只剩泥泞的沉重。
桑博站在码头的栈桥上,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的铜制吊坠。
吊坠被体温焐得发烫,鸟形轮廓的边缘磨得圆润,翅膀上缠着的白布条早已泛黄发脆,边角卷成细小的螺旋,暗红色的痕迹像渗入木头的血渍,怎么搓揉都褪不去。
桥下的河水结着层薄冰,冰面映出他的影子——借来的呢子大衣领口歪着,头发上还沾着下层区特有的煤屑,眼下的青黑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活像个混进精致画框的污渍。
去上层区的船票是单程的,边角印着烫金的船锚纹,他揣在大衣内袋里,票根磨得发毛。可当他真的踏上这片飘着铃兰香水味的土地,才发现那箱星银比想象中更沉。
行李箱的皮革把手勒得掌心发红,星银矿石的棱角隔着布料硌着肋骨,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每走一步都发慌。
那是他用三年的血与汗攒下的念想,如今却成了压垮脊梁的重担。
“先生,擦鞋吗?两铜子就能擦亮。”穿粗布围裙的小男孩凑过来,冻得通红的手里攥着块发黑的鞋布。
他鼻尖挂着冰碴,眼睛亮得惊人,像浸在雪水里的黑曜石——桑博猛地想起小时候的伊拉拉,那时她总蹲在孤儿院的煤炉边,看他用铁丝给她编小狐狸,眼睛里也有这样的光,只是后来矿难的浓烟把那点光熏成了灰。
桑博踉跄着后退,吊坠的棱角狠狠扎进掌心,疼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不擦。”他哑着嗓子回绝,转身时大衣下摆扫过男孩的篮子,里面的鞋油罐子“叮叮当当”滚了一地,深褐色的油膏溅在雪地上,像极了上书言手腕上渗出的血。
上层区的人不关心铁爪帮的砍刀有多钝,也不知道天狐族的尾巴要泡在烈酒里才不会腐坏。
他们在茶会上谈论议会的新法案,在歌剧院争论北境矿场的产量,在舞会上炫耀镶嵌星银的胸针。桑博坐在“镀金酒杯”酒馆的角落,面前的麦芽酒结了层薄冰。
邻桌的商人正拍着桌子吹嘘新收的“宝贝”——块锈迹斑斑的机甲碎片,边缘卷曲如枯叶,据说来自十年前坠毁的“雪狼”。
“那机甲邪门得很,”商人灌下一大口酒,酒糟鼻红得发亮,“当年清理残骸的矿工说,挖出过半具狐狸骨架,尾巴被齐根剁了,骨头缝里卡着星银渣子。后来那些矿工没一个活过半年,不是疯了就是掉进矿洞,都说被狐狸的冤魂缠上了。”
桑博手里的玻璃杯“哐当”砸在桌面,琥珀色的酒液泼溅在手背上,蜿蜒着淌进袖口,像条冰冷的蛇。
他猛地想起上书言后颈那道蜈蚣状的疤——那天她躲在阁楼角落涂药膏,领口滑落,疤在油灯下泛着粉色,边缘还带着没长好的嫩肉,像条挣扎着要钻进皮肤的虫子。
他当时只觉得碍眼,如今才想起,那疤的形状,和“雪狼”机甲残骸的裂缝惊人地相似。
他撞开酒馆的木门冲出去,冷风灌进喉咙,像吞了把碎玻璃。
雪片打在脸上,融化成水,混着什么温热的液体往下淌。
他沿着石板路疯跑,撞倒了卖花姑娘的竹篮,郁金香散了一地,被踩得稀烂;踢翻了烤栗子的铁炉,滚烫的栗子滚在雪地里,冒起阵阵白烟。路人的惊呼声、咒骂声都像隔了层水,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跳,擂鼓似的,震得耳膜发疼。
“萤火虫死了之后,会变成星星啊。”
他猛地停在市政厅前的广场,抬头看向夜空。
上层区的星星被路灯的光晕晕染得模糊,像蒙着雾气的玻璃珠。桑博捂住脸,指缝间漏出压抑的呜咽。
他这辈子没信过神佛,此刻却对着虚空磕头似的祈祷——求那些星星里千万别有她,求她哪怕变成阴沟里的老鼠,啃着发霉的面包苟活,也别做悬在天上的星星,太孤单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三个月后的一个清晨,桑博在南麓矿场的厨房找到了伊拉拉。
她没死在矿难里。
当年塌方时,她被甩进废弃的通风巷道,靠着岩壁渗出的积水和煤渣撑了三天,被一个捡废铁的老矿工发现时,右腿已经肿得像根发面馒头。
如今她瘸着腿在厨房蒸黑面包,面粉沾在鬓角,眼角的细纹里嵌着洗不掉的煤尘。
看见桑博的瞬间,她手里的汤勺“啪”地掉在地上,滚到他脚边,勺底沾着的麦麸像层细碎的雪。
“哥?”她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蛛网,瘸着腿扑过来,抱住他的腰。
她的肩膀瘦得硌人,隔着粗布围裙,能摸到脊椎像串突出的算盘珠,“我以为你也埋在下面了……他们说矿道塌了整整三里地……”
桑博拍着她的背,喉咙像被塞进团湿透的棉花。
他想说找了她三年,想说那箱星银本是为她治腿的,想说认识个天狐族姑娘,眼睛像她小时候最爱的琥珀糖。可话到嘴边,只剩句干巴巴的:“我带了药膏。”
药膏装在锡皮管里,是从下层区“锈铁酒馆”老板那买的,当年随手塞给上书言,此刻揣在怀里,淡绿色的膏体早已凝固,像块被丢弃的翡翠,药味混着汗味,成了种古怪的酸腐气。
伊拉拉的腿终究没能治好。医生说骨头长歪了,要锯掉重接,可他们付不起手术费。
她倒看得开,每天瘸着腿在厨房忙碌,蒸面包的热气把她的脸熏得发红,晚上就坐在火炉边,借着跳动的火光缝补矿工们磨破的袜子。
桑博讲下层区的事,讲齿轮帮打牌总出老千,讲铁爪帮的刀疤脸有多蠢,讲到那个眼睛像琥珀的天狐族姑娘时,她手里的银针总会悬在半空,映着火光闪闪发亮。
“哥,”某个雪夜,火炉里的松木“噼啪”爆了个火星,伊拉拉突然抬头,睫毛上沾着细小的绒毛,“你有事瞒着我。”
桑博正擦着那把短刀。
刀鞘上的歪扭花朵被摩挲得发亮,露出底下的铜色,刀刃却生了层薄锈,像蒙着层雾。
“没有。”他用布使劲蹭着锈迹,布纤维勾在刀刃上,拉出细细的丝。
“你总对着吊坠说话。”伊拉拉的声音很轻,像落在火炉上的雪,“上次你睡着,我看了那布条,上面不是血,是治疤痕的药膏,有薄荷脑的味道,我帮李大夫配过。”
桑博的手猛地顿住,布从膝头滑落。他想起上书言蹲在阁楼角落涂药膏的样子,雪白的后颈微微弓起,像只警惕的猫。
她涂得很慢,指尖沾着淡绿色的膏体,轻轻按在疤痕上,眉头皱成个小疙瘩,却一声不吭。
那时以为她逞强,如今才懂,有些疼是喊不出来的,像被钝刀子割肉,只能咬着牙往肚里咽。
原来她用过。原来她没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