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书言没说话,只是慢慢转过身,背对着他。
窗外的风卷着沙尘掠过屋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夹杂着远处铁卫巡逻时盔甲碰撞的“哐当”声和犬吠。
阁楼里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过身,眼睛红红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像沾着晨露的草叶,却已经擦干了脸上的泪痕:“我能帮你做事。”
“做事?”桑博挑眉,把陶杯放在桌上,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咚”的一声,“你会什么?打架?我这不需要打手,容易惊动铁卫;还是算账?我这账本乱得像蜘蛛网,你未必看得懂。我这儿可不养闲人。”
“我会找东西。”上书言走到墙角,弯腰捡起根细铁丝,铁丝的一端被磨得尖尖的,闪着冷光。
她走到桑博刚才拖出来的铁皮盒前,那盒子挂着把小小的铜锁,锁孔里还塞着点木屑。只见她手指灵活地将铁丝插进锁孔,指尖轻轻一拧,伴随着声细微的“咔哒”声,锁开了。
她掀开盒盖,里面滚出几枚银币——有两枚是帝国发行的,边缘已经磨损,还有三枚是下层区私铸的,分量明显不足——和半块干面包,面包上还沾着点芝麻,已经有些发硬。
桑博瞪大了眼睛,绿眸里满是惊讶,像发现了新矿脉的矿工:“你这手艺……是跟谁学的?我认识的锁匠里,最快的也得折腾半分钟。”
“以前被逼着学的。”上书言把铁丝扔回地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仿佛那些经历与自己无关,“他们说,天狐族的手指灵活,学这个最快。只要你让我留下,我能帮你找到任何东西——别人藏在地板下的钱,铁卫搜遍全城也找不到的货,甚至是……”她顿了顿,琥珀色的瞳孔在昏暗里闪过一丝诡异的光,像暗夜里捕食的兽,盯着猎物的踪迹,“想藏起来的人。哪怕他躲到下水道的尽头,我也能闻出他的味道。”
桑博摸着下巴,指腹摩挲着胡茬,胡茬扎得指尖有点痒。
他最近正愁找不到可靠的帮手,上次跟“齿轮帮”交易时,因为没人盯梢,被对方坑了半箱零件,那些零件是他好不容易从废弃机甲上拆下来的,气得他喝了半瓶劣质麦酒。
这女人虽然看起来有点疯,发起火来像只炸毛的猫,但身手不错,还懂点歪门邪道,倒是个合适的帮手,至少比那些只会吹牛的蠢货强。
“行。”他拍板决定,伸出三根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但有规矩:第一,别给我惹大麻烦,小打小闹可以,别惊动铁卫队长,那家伙是个油盐不进的硬骨头;第二,我的事少打听,不该问的别问,我这人记性不好,有时候会忘了自己说过什么;第三……”他指了指她的手,眼神里带了点警告,“别随便撬我东西,尤其是床底下那个木箱,里面是我的账本,丢了我就得喝西北风了。”
上书言笑了。那是她第一次在桑博面前笑,眉眼弯弯的,嘴角扬起个浅浅的弧度,像只得到糖果的狐狸。
但桑博总觉得那笑容有点不对劲,眼底深处似乎藏着什么,像把淬了毒的刀,藏在柔软的皮毛下,随时可能出鞘。
接下来的日子,上书言真的帮了桑博不少忙。
她能在铁卫搜查前,精准地找到藏货的最佳地点——有次她把一批走私的丝绸藏进了酒馆的酒桶里,往丝绸上浇了点酒液,掩盖住布料的气味,铁卫翻遍了阁楼的每个角落,甚至敲了敲墙壁,都没找到,最后只能骂骂咧咧地空手而归;
她能从商贩的微表情里看出谁在撒谎——上次跟个卖矿石的老头交易,老头说矿石里含铜量极高,她盯着老头的眼睛看了三秒,就看出他在重量上做了手脚,硬是逼着老头补了三块赤铁矿,那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不敢发作,因为她轻声说了句“你仓库里还藏着批不合格的炸药吧”;
她甚至能凭着气味,在迷宫般的下水道里找到迷路的走私者,那走私者带着的香料在污水里泡了半天,混杂着淤泥和腐烂物的味道,她还是闻出了藏在最里面的胡椒味,那味道辛辣刺鼻,像记忆里刑场上的血腥味。
桑博对她越来越信任,有时会带着她一起去和客户交易。
有次在“锈铁酒馆”,酒馆里挤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麦酒的醇香和汗味,还有劣质烟草的呛人气味。
一个醉汉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眼神黏在上书言身上,像苍蝇叮着腐肉,嘴里喷着酒气,伸手就要去摸她的头发:“小美人,陪哥哥喝一杯……哥哥有好东西给你看……”
他的手还没碰到上书言的衣角,就听“哗啦”一声,不知从哪飞来的碎玻璃片划过他的手腕,顿时涌出鲜红的血,像被划破的浆果。
那醉汉“嗷”地叫了一声,酒意醒了大半,骂骂咧咧地抬头,只看到上书言端着酒杯,笑盈盈地说:“呀,手滑了哦。这杯子质量真差,一碰就碎。”她的指尖还捏着块杯底的碎片,碎片上沾着点酒渍,在灯光下闪着光。
桑博当时正和酒馆老板讨价还价,商量着一批旧零件的价格,老板想压价,他正想编个“这批零件是银手用过的”的故事。
回头时只看到那醉汉捂着流血的手腕,嘴里骂骂咧咧地被同伴拉走了,血滴在地板上,像一串破碎的红珠子。
他皱了皱眉,走过去对上书言说:“别惹事,这种醉汉不理他就是,跟疯狗较劲没意思。”
“是他先动手的。”上书言低头抿了口酒,酒液在她舌尖泛开苦涩的味道,带着点劣质酒精的辛辣,像被火燎过,“桑博,你会不会觉得我很麻烦?”
“有点。”桑博实话实说,拿起她的酒杯喝了口,酒的味道确实不怎么样,“但你比那群只会吹牛的蠢货靠谱。至少你不会把事情搞砸。”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布包,布包是用深蓝色的粗麻布做的,上面还绣着朵歪歪扭扭的花,针脚乱七八糟,像是初学刺绣的人绣的,“给你的。”
上书言打开一看,是支装在木盒里的药膏。
膏体呈淡绿色,散发着薄荷和艾草混合的清香,还带着点蜂蜜的甜香。
木盒是梨木做的,上面刻着简单的花纹。
“治疤痕的。”桑博挠了挠头,耳尖有点发红,像被炭火烤过,“上次听你说下雨会疼……酒馆老板他娘自己做的,据说用了野山参和蜂蜡,还加了点安神的草药,管用得很。她年轻时在矿上被矿石砸过,后背留了个大疤,就靠这药膏止疼。”
上书言的手指颤了颤,指尖轻轻碰了碰药膏的木盒,盒面被打磨得很光滑,带着木头的温润。
她已经很多年没收到过礼物了。小时候母亲还在时,会用野花给她编花环,黄色的蒲公英、紫色的勿忘我,戴在头上香香的,后来母亲被抓去当祭品,花环也被踩碎了,花瓣粘在泥里,像她破碎的哭声;
逃跑时遇到过个卖热汤的老婆婆,给过她块麦饼,麦饼上还带着芝麻,香香软软的,结果当晚老婆婆就被铁爪帮的人打死了,就因为她给了自己一口吃的,她的尸体倒在汤锅里,汤都变成了红色……
她抬头看向桑博,他正低头研究手里的账本,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绿眼睛在油灯下亮晶晶的,像藏着片长满青苔的森林,湿润而安静。
“谢谢。”她轻声说,声音轻得像羽毛,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安宁。
那天晚上,上书言在阁楼的角落里涂抹药膏。
她褪去外衣,露出后背那道狰狞的疤痕,冰凉的膏体触碰到疤痕时,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但很快就化作种奇异的暖意,顺着皮肤蔓延开来,像冬日里的阳光,驱散了盘踞在骨头缝里的寒意。
她忽然听到桑博在说梦话,含糊不清的,像是在喊“伊拉拉”,那是他妹妹的名字,桑博偶尔会提起,说她在几年前的矿难里失踪了,那天他本来要去接她放学,结果被生意绊住了脚,等他赶到时,只看到坍塌的矿洞和漫天的灰尘。
她悄悄走过去,借着从窗缝漏进来的月光打量他。
桑博睡觉不老实,半边身子露在外面,被子滑到腰间,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嘴角还带着点笑意,大概是梦到了开心的事,也许是梦到了他妹妹。
上书言伸出手,指尖快要碰到他脸颊时,又猛地缩了回来,像被烫到一样。
不能碰。她对自己说。
就像小时候在森林里抓到的萤火虫,握得太紧,会把那点光捏灭的。她已经失去太多光了,不能再失去这一点点。
但她不知道,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比如她藏在枕头下的那把小刀,刀身刻着细小的狐纹,是她用第一块偷来的铜板买的,每晚都要摸一摸才睡得着;
比如桑博账本里夹着的那张去上层区的船票,船票的边角已经被磨得发毛,日期是下个月初三,他想去找妹妹,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再比如,铁爪帮老大的口袋里,那张画着她头像的通缉令,画像上的她还留着蓬松的尾巴,眼神怯生生的,和现在判若两人,通缉令的角落写着一行小字:“抓到者赏五十金币,死活不论”。
裂痕已经出现,像阁楼墙角的蛛网,密密麻麻,四通八达,只是他们都还没察觉,那道缝里正渗出足以淹没一切的黑暗,悄无声息地蔓延着,像贝洛伯格永远不会融化的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