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不是冬夜的干冷,是带着潮湿水汽的、钻进骨头缝里的冰寒。像是沉在结冰的湖底,四肢百骸都被冻得发僵,连呼吸都带着白雾,呛得喉咙生疼。
张小林猛地睁开眼。
视线所及是斑驳的砖墙,头顶悬着几根缠满蛛网的电线,脚边堆着发霉的纸箱,一股混合着灰尘与腐烂叶子的气味钻进鼻腔。这不是她自杀时所在的出租屋,更不是医院的抢救室。
她动了动手指,指尖触到一片粗糙的布料,带着陈旧的霉味。低头看去,身上穿着一件灰扑扑的中式褂子,料子挺括却磨得发亮,袖口绣着极小的、暗红色的花纹,像某种图腾。
陌生的记忆碎片毫无预兆地砸进来——
“血浓度太高,必须加强训练,不能浪费这天赋。”
“祠堂的规矩不能破,你是张家最后的希望之一。”
“别给我丢人,这点苦都受不住,算什么本家嫡系?”
还有……手腕上尖锐的痛感,以及一片迅速蔓延开的温热。
张小林下意识抬手摸向手腕,那里缠着一圈厚厚的布条,隐约能摸到下面凹凸不平的伤口,未愈的皮肤被动作牵扯,传来清晰的刺痛。
她不是张小林。
至少,不完全是。
她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重度抑郁症患者,在吞下整瓶安眠药、手腕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后,以为会迎来彻底的解脱。可现在,她占据了这具身体——另一个“张小林”,一个因体内流淌着浓度过高的麒麟血、被家族当成工具培养,最终在胡同深处的废弃角落割腕自杀的张家少女。
至少,不完全是。
她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重度抑郁症患者,在吞下整瓶安眠药、手腕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后,以为会迎来彻底的解脱。可现在,她占据了这具身体——另一个“张小林”,一个因体内流淌着浓度过高的麒麟血、被家族当成工具培养,最终在胡同深处的废弃角落割腕自杀的张家少女。
讽刺的是,无论是哪个“张小林”,似乎都逃不过“想死”这个念头。
抑郁症的阴霾像一张湿冷的网,瞬间将她裹紧。胸口闷得发慌,喉咙里像是堵着棉花,连呼吸都变得费力。她撑着墙站起来,身体晃了晃,才勉强稳住。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走,离开这里。
不知道走了多久,脚下的路从坑洼的泥地变成青石板,周围的建筑也从破败的旧巷,渐渐变成了带着飞檐翘角的老胡同。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明明是暖融融的午后,落在身上却像隔着一层冰,没有丝毫温度。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虚浮,像个游荡的幽灵。直到在一个岔路口,被一阵嘈杂的人声绊住了脚步。
那是个不起眼的小摊,支着一把褪色的蓝布伞,下面摆着几张折叠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生锈的铜钱、缺了角的玉佩、画着符咒的黄纸,甚至还有几个捏得歪歪扭扭的泥人。摊主是个男人,穿着花里胡哨的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鼻梁上架着一副黑得发亮的墨镜,正背对着她,跟一个拎着鸟笼的老头贫嘴。
“李大爷,您这鸟昨天还叫得跟开演唱会似的,今天怎么蔫了?是不是知道您又想骗我这颗老山参?” 男人的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戏谑,尾音微微上扬,像北京胡同里常见的、没正形却招人待见的混不吝。
“去你的,小瞎子,就你那参,是隔壁药铺十块钱三根批发的吧?” 老头笑骂着,用鸟笼碰了碰他的胳膊。
男人笑着躲开,转身要去拿桌上的瓜子,动作顿了一下。
张小林就站在离摊位几步远的地方,阴影落在她一半的脸上,剩下的半边被阳光照着,却没什么血色。她没看那些小摊上的东西,也没听那两人的对话,只是盯着摊位旁摆着的一盆薄荷——叶片蔫巴巴的,却还在努力地绿着,像极了此刻的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停在这里,或许只是因为,这里的阳光被蓝布伞挡了一半,没那么刺眼。
黑瞎子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隔着厚厚的墨镜,他“看”得不算真切,却能清晰地捕捉到她手腕上没藏好的、渗着血渍的布条,能看到她眼底那片浓得化不开的死寂,像蒙着一层厚厚的灰,连光都照不进去。
更奇怪的是,他鼻尖似乎闻到了一股极淡的、灼热的气息。不是阳光晒出来的热,是从她身体里透出来的,带着点野性和生命力,像快要烧尽的炭火,明明只剩灰烬,却还憋着最后一点火星。
这气息……很特别。
跟他偶尔从“那位”身上感受到的、属于张家麒麟血的味道很像,却更纯粹,也更……脆弱。
黑瞎子突然没了跟老头贫嘴的兴致。他把手里的瓜子扔回袋子里,拍了拍手,转过身,脸上挂着惯有的、玩世不恭的笑,朝着张小林走了两步。
“姑娘,” 他的声音比刚才对老头说话时低了些,带着点试探的温和,“看面相吗?不准不要钱,准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和那双没什么焦点的眼睛,话锋一转,“……送你张安神符怎么样?我亲手画的,驱邪效果一流。”
张小林没反应,像是没听见,依旧盯着那盆薄荷。
黑瞎子也不尴尬,自顾自地从摊位上拿起一张黄纸符,上面用朱砂画着歪歪扭扭的线条,一看就是糊弄人的。他走到她面前,把符递过去,墨镜滑到了鼻尖,露出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眼睛,瞳孔的颜色很浅,在阳光下近乎透明,此刻却异常认真地看着她。
“拿着吧,” 他说,“免费的。”
张小林的视线终于从薄荷上移开,落在他递过来的符纸上,又缓缓抬起,对上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却没什么温度,像结了冰的湖。
黑瞎子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
他见过太多人,精明的、贪婪的、绝望的、麻木的……却从没见过这样的。破碎得像一碰就会散架,偏又透着点不甘的韧性,像被暴雨打落的蝴蝶,翅膀都湿了,却还固执地张着一点。
他突然想,或许,他能让这只蝴蝶,再飞起来试试。
“姑娘,” 黑瞎子收回手,把符揣进自己口袋里,笑容加深了些,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我家就在附近,不远,走路五分钟。那儿有刚烧好的热水,能冲杯压惊茶。” 他指了指胡同深处的方向,“去坐坐?就当……帮我个忙,试试我这安神符的效果。”
张小林看着他。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抑郁症带来的钝痛让她无法思考,身体里属于“张家少女”的记忆还在隐隐作痛,手腕上的伤口也在提醒着她刚刚经历的“死亡”。
活着,好像真的没什么意思。
可眼前这个男人的声音,他眼里的笑,还有他身后那盆蔫巴巴的薄荷,不知怎么的,让她那根紧绷到快要断裂的神经,稍微松了那么一点点。
她没有回答“好”,也没有说“不好”。
黑瞎子却像是得到了许可。他弯腰,利落地收了摊位,把东西往旁边的三轮车上一扔,拍了拍手,对还在发愣的老头挥了挥手:“李大爷,明天再聊,我带这位姑娘回家喝茶。”
说完,他转过身,对着依旧站在原地的张小林,伸出了手。
他的手心很暖,带着阳光晒过的温度。
“走吧,” 他说,语气轻快得像在邀请她去看一场热闹的庙会,“去我那儿,至少……能让你暂时觉得,活着也没那么难熬。”
张小林看着那只手,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黑瞎子的手都快举酸了,她才慢慢地、几乎是凭着本能,将自己冰冷的手,轻轻搭了上去。
掌心相触的瞬间,那道来自黑瞎子的暖意,像一根细小的、微弱的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她漫长而黑暗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