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降临，校园里的玉兰鼓出毛茸茸的花苞。高三教室里却无暇欣赏春光——倒计时牌已从三位数锐减至两位数，空气像绷紧的弦。
安泽的状态让余清担忧。他眼下积蓄着浓重的青黑，人像一柄磨损的武器，依然锋利却已露疲态。连续两次模拟考，安泽都早早做完卷子伏桌而眠，监考老师也选择默许。
“他撑得太紧了。”食堂里，陈浩压低声音对余清说，“听说在帮老师做高三题库？”余清没说话，筷子无意识地拨弄饭粒。他当然知道——那些深夜发过来的加密文件，每一题都留着安泽清晰的解题思路。
那天放学，余清在图书馆等到六点安泽才出现，抱着一摞文件。“又是新题库？”余清抽出压在最下面的物理卷——难度标着“超纲”。“省教研室特别委托，”安泽灌了口冷水，喉结急促滚动，“下周截止。”
“你的黑眼圈能当调色盘了。”余清抽走他手里的笔，“小璇出院才半个月，你还晚上去医院陪护吗？”
“一点小忙...”安泽的话被突然的眩晕打断，他踉跄扶住书架，整列书的影子在眼前晃动。
“安泽！”余清一把架住他。掌心下的心跳快得惊人，像只困在笼中的鸟。“你多久没睡觉了？”安泽脸色白得吓人，汗水浸湿鬓角：“白天咖啡不太管用...”声音虚得像风中的蛛丝。
余清二话不说拽人去了医院。急诊室里，心率监测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医生语气严厉：“疲劳过度引发的房性早搏。高考生？压力不是拼命透支的借口！”
安泽沉默地盯着输液管，药水一滴一滴坠入静脉。“通知家长了吗？”医生问。余清的手机在安泽裤袋嗡嗡震动——屏幕显示“小璇”。
“别告诉她...”安泽的声音干涩嘶哑，“她在康复期，不能受惊吓。”医生皱紧眉头开了医嘱，叮嘱余清守着他补液休整。
三小时后，病房里只剩盐水滴落的声响。余清把温水递到安泽唇边，昏黄的壁灯描绘着他侧脸的轮廓，倔强又脆弱。
“为什么非要做那些题库？”余清终于问。
安泽凝视着输液管，光影在指尖流动：“市里有政策...奥赛金牌带队培训优秀生，奖金能补小璇医药费。”
空气骤然凝固。余清猛地想起小璇无意间提过——医保报销后的账单是庞大的数字。而他此刻才意识到，安泽承担了多少看不见的重量。
安泽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余清忙替他拍背，手下的脊骨像嶙峋的山脉。“别说了...”余清的声音发颤，“先休息。”
“余清，”安泽却攥住他的手腕，“我不能停...答应了老师的事...”
“我来替你分担！”余清脱口而出。安泽倏地抬眼，目光错愕而复杂：“这是额外的工作...”
“做题谁不会！”余清翻出包里那份待完成的物理卷，“这题我来解，你看对不对——”笔尖刷刷划过稿纸，解题步骤清晰呈现。安泽怔怔看着，嘴角渐渐漾开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动量定理的第三种解法...很妙。”
护士来拔针时，窗外已泛起鱼肚白。安泽在药物的作用下沉沉睡去，呼吸终于变得绵长均匀。余清拉上窗帘，将最后一口冷掉的柠檬水灌入口中。酸意直冲眼眶，他第一次尝出其中的苦味——这份苦涩不是来自青柠，而是看清安泽肩上重担的心疼。
次日下午，余清再次踏进教师办公室时抱着一叠装订整齐的文件。李老师翻看时惊讶抬眼：“解析是你做的？”纸张边缘的注释明显是另一人的笔迹——关于电磁学模型的新颖推导。
“核心思路是安泽定的。”余清指着批注，“但他说你讲题的方式启发了他。”
李老师看着两种笔迹在稿纸上的交汇，感慨轻叹：“他太拼了...你们都是。”
离开办公室时已是夕阳熔金。余清走向图书馆深处那个熟悉的角落——安泽果然坐在那里，日光透过高高的窗棂斜劈在他脸上。
听见脚步声，安泽抬起头。手里握着的并非数学题，而是一束压皱的迎春花，金灿灿的花朵映得他眉宇间沉淀着某种柔软的疲惫：“医院楼下折的...小璇说你喜欢。”
余清呼吸一滞。细碎的花瓣拂过手腕，带着露水的微凉。“医生说小璇明天能短暂户外活动一小时。”余清轻声说。
安泽眼神倏亮，光芒掠过疲惫的湖面：“真的？”
于是第三天午后，安泽家楼下的花园里出现了奇特的场景——穿病号服的小姑娘坐在轮椅上，指挥两个男生在玉兰树下用柳枝编花环。小璇笑声清脆如风铃，把柠檬糖往两人嘴里塞：“奖励！余清哥哥帮我写作业！哥哥陪我玩！”
安泽含着糖，酸涩在舌尖蔓延又被汹涌的甜意覆盖。他看着和妹妹说笑的余清，日光被疏影切割成金色的碎片落在那人发顶。忽然有风拂过，嫩白花瓣簌簌落在余清肩头，也落在安泽伸出的手掌心。
“花瓣迷眼了吗？”余清察觉他微红的眼眶。
安泽摇头，轻轻拈走那片落花：“玉兰开了...真快。”
余清在书包翻找：“小璇给你留了礼物。”是一台老旧但擦得锃亮的显微镜。
安泽怔愣。“她说你小时候总拿它看柠檬切片，还把果肉纤维画成公式贴在墙上。”余清模仿小璇眨眼的动作，“原话是‘哥哥以前眼睛会发光呢’。”
安泽指尖摩挲冰凉的金属镜筒，那些尘封在药瓶和公式背后的童年记忆被悄然唤醒——青涩的笔迹在标本图旁标注：“柠檬细胞的斐波那契排列”...
轮椅上的小璇已在暖阳下睡着，嘴角含笑。余清取下外衣盖住她：“回家吧？”
推车走过初春的街道，微风裹挟着草木气息。安泽脚步渐缓，肩头忽地一沉——余清不知何时摘下他的背包自己拎着，脚步默契地慢了下来。
“题库的事，”安泽的声线融化在风里，“谢谢。”
“谢什么？”余清斜睨他，“物理最后一道我偷师了你的解法，模拟考多挣五分。”
安泽嘴角微扬：“那是我留着压箱底的绝招。”
“绝招得不断迭代。”余清狡黠回击，肩头却不经意擦过安泽的手臂。布料下的温度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两人心底漾开圈圈涟漪。
回家安置好熟睡的小璇，黄昏在阳台上弥漫。余清削着安泽带回来的青柠，刀锋在果皮上划出螺旋弧线。“其实...”他开口打破沉寂，“我们组个复习互助组吧？叫上陈浩张远他们，轮流出题互改。”
“好。”安泽凝视他被汁液染黄的手指，“柠檬给我。”他接过切成月牙状的果瓣，指尖相触时没有闪避。余清喉结微动，那句“你在输液时说的话我一直记得”几乎脱口而出，却被安泽突然的动作噎住——
安泽将剔净籽的柠檬瓣递到他嘴边，眼神灼烫如落日熔金：“酸过了...才知甜。”
余清咬住果肉。汁水爆破的瞬间，酸得他眯起眼，又被舌尖泛起的回甘击中。光影在安泽专注的侧脸流淌，睫毛投下颤动的阴影。余清忽然想起诗集里看过的一句：
“当柠檬与吻具备同等浓度，言语便失去重量。”
他终于意识到，安泽在病床前那句未说完的渴求，原来早已融入日常的每个缝隙——在题库交接的文件里，在接他削好的柠檬时，在推车归家放缓的脚步中。心照不宣的暖流包裹住他，像春日迟迟而至的回声。
晚风捎来玉兰香气时，余清轻轻握住安泽的手腕。脉搏贴着指尖跳动，频率快得泄露秘密。而安泽反手扣紧他的掌心，柠檬的清香缭绕在相贴的皮肤间，成为不言而喻的答案。
他们终将在倒计时的轰隆声中相携而行。不是作为被流言定义的对象，而是两个共享过生命酸涩与甘甜的少年，在春光里书写未完的故事。
此刻的静默里，安泽指尖传来轻轻的摩挲，像初生的涟漪在等待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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