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临淄宫的雨总带着潮气,顺着飞檐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碎的水花。姜婉跪在宣室阶下,冰凉的雨水浸透素色宫装,膝盖早已麻木。殿内丝竹声隐约传来,夹杂着齐王建的笑声,还有郑姬婉转的软语。
三日前,她亲手绣的《河伯献瑞图》被送进椒房殿,第二日却在郑姬的枕下被搜出,图轴里藏着一枚刻着“废长立幼”的玉符。齐王建震怒,虽未立刻定罪,却将她禁足偏殿,连侍疾的机会都夺了去。
“夫人,起吧,地上凉。”侍女青禾撑着伞,声音发颤。姜婉抬头,望见郑姬的侍女素心站在殿门口,正用帕子掩着嘴笑,那眼神里的得意像针一样刺进心里。
她与郑姬同是去年入宫,郑姬是韩国送来的美人,善舞,更会讨君王欢心;而她是莒国宗室之女,带着和亲的使命,性子素来沉静,只在刺绣时能得片刻安宁。原以为井水不犯河水,却不知何时成了眼中钉。
雨停时,内侍终于出来传旨,却不是召她进殿,而是让她去西郊的望岳台为齐王祈福。青禾脸色发白:“夫人,望岳台荒僻,前几日刚有宫人在那失足落水……”
姜婉按住青禾的手,指尖冰凉:“君命难违。”她望着宣室殿紧闭的朱门,忽然想起入宫前母亲塞给她的那枚青铜虎符,只说“危难时可凭此见莒国旧部”,那时她只当是寻常念想,此刻却觉得掌心发烫。
第二章 巫蛊疑云
望岳台果然荒寂,台基下的池水泛着墨绿,岸边的青苔滑腻湿冷。守台的老宫监聋聩昏聩,见了她也只是枯坐打盹,连茶水都懒得备。
入夜后,风声呜咽,像有人在耳边低语。姜婉坐在案前临摹《诗经》,忽然听到窗外有响动,起身查看时,却见窗台上放着一只陶罐,罐里插着三根桃木枝,枝上缠着写有生辰八字的帛书——正是齐王建的生辰。
“巫蛊!”青禾失声尖叫,脸色惨白如纸,“夫人,这是要害您啊!”
姜婉心头一沉,指尖抚过帛书上的字迹,笔锋娟秀,竟有几分像她平日的笔迹。她猛地想起昨日去御膳房领点心时,郑姬的侍女素心曾“不小心”撞翻了她的砚台,当时只当是无意,此刻想来,怕是早有预谋。
正待销毁,殿门忽然被撞开,齐王建带着禁军闯了进来,脸色铁青:“姜氏!你好大的胆子!”
郑姬跟在身后,眼眶通红,扶着齐王的手臂哽咽:“大王,臣妾也是听说姐姐在此不安分,才斗胆告知,没想到……姐姐怎能如此咒怨大王?”
姜婉看着地上的陶罐,又看向郑姬袖口露出的半截青绿色丝线——那丝线与桃木枝上缠着的帛书系带一模一样。她忽然屈膝行礼,声音平静无波:“臣妾有罪,但求大王容臣妾说一句话。”
她指向陶罐底部:“此罐烧制时留有窑印,臣妾记得御窑今年冬月才烧制过这种云纹罐,领用时需登记姓名。另外,桃木枝上的露水未干,显然是刚放置不久,守台宫监的住处离此不过十步,若臣妾要行巫蛊,何必如此仓促?”
齐王建皱眉,命内侍查验。果然,窑印确是冬月款,领用记录上赫然写着“郑姬宫”三字;而守台老监被传来时,哆哆嗦嗦道:“方才……方才见素心姑娘在窗外徘徊……”
郑姬脸色骤变,扑通跪下:“大王明鉴!臣妾绝无此事,定是有人栽赃!”
姜婉垂眸,指尖在袖中捏紧了那枚虎符。她知道,这只是开始。临淄宫的水,比莒国的沂河还要深,每一步都踩着看不见的暗流。
第三章 琴弦断
风波暂歇,姜婉虽洗清嫌疑,却也失了齐王的信任,被迁到更偏僻的芷兰殿。郑姬经此一事,收敛了许多,却总在暗处使些小绊子——送来的衣物掺着致敏的芦花,赏赐的糕点里藏着碎瓷片,虽不足以致命,却让人心神不宁。
这日,她在廊下抚琴,弹的是莒国的《采薇》。琴弦忽然“铮”地一声断了,尖锐的声响惊得檐下燕子扑棱棱飞起。青禾捡起断弦,脸色大变:“夫人,这弦……被人动了手脚!”
弦轴里藏着细小的银针,若按寻常力度调弦,定会被扎伤手指。姜婉看着那根银针,忽然想起三日前,韩国使臣入宫,带来了一把名琴,齐王建转赐给了郑姬,而郑姬昨日特意派人来借她的琴谱。
“不必声张。”姜婉轻声道,将断弦收好,“去取我那把备用的桐木琴来。”
傍晚时分,郑姬派人送来一碟新制的杏仁酥,说是赔罪。青禾正要拒绝,姜婉却接了过来,拿起一块慢慢品尝:“告诉郑姬,她的心意我领了。”
待使者走后,青禾急道:“夫人!万一有毒……”
“她刚经巫蛊之事,不敢再明目张胆害人。”姜婉放下糕点,指尖沾着的杏仁碎屑在烛火下泛着微光,“这酥饼里加了过量的巴豆,顶多让我腹泻几日,却能让大王以为我身子孱弱,暂时放下戒心。”
她看向窗外,夜色渐浓,远处郑姬的宫殿灯火通明。“你记着,临淄宫里最危险的不是毒药和巫蛊,是君王的疑心,是旁人的嫉妒,更是自己的贪心。”
几日后,姜婉果然“病”了,齐王建来看过一次,见她面色苍白,只淡淡说了句“好生休养”,便转身去了郑姬宫中。青禾气不过,姜婉却只是笑:“这样最好。”
她趁着养病的日子,让青禾悄悄联络上莒国旧部——那位在宫中担任乐官的公孙先生。公孙先生送来一卷竹简,上面用莒国密语写着:“韩国欲以郑姬为质,换济西之地,近日将有异动。”
姜婉指尖划过“济西之地”四字,心头一凛。济西是齐国粮仓,若被韩国夺走,临淄必乱。郑姬看似娇媚,竟藏着如此心机。
当晚,宫中忽然失火,起火点正是存放兵符的档案室。虽火势被及时扑灭,却烧毁了数卷重要典籍。次日,有御史弹劾掌管档案室的内侍,说其玩忽职守,而那内侍,正是郑姬的远房表亲。
齐王建震怒,下令彻查。郑姬哭着求情,却被齐王建斥责“识人不明”,禁足三月。
青禾喜道:“夫人,这下郑姬元气大伤了!”
姜婉却望着案上的琴弦,那根被银针所断的弦,此刻正安静地躺在锦盒里。她总觉得,这场火来得太巧,像是有人刻意为之,既打击了郑姬,又掩盖了别的痕迹。
第四章 玉琮碎
郑姬失势,宫中暗流涌动。卫国送来的卫姬开始崭露头角,她不像郑姬那般张扬,只在齐王建批阅奏折时默默陪伴,送上亲手熬制的汤药,温柔得像临淄的春风。
卫姬常来芷兰殿走动,送些花草,或是讨教刺绣针法,言语间总透着亲近。姜婉待她不远不近,心中却存着戒备。这深宫之中,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
一日,卫姬送来一尊玉琮,说是卫国国君祈福所用,可保平安。玉琮温润通透,刻着繁复的云雷纹,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姜婉收下后,却在当晚发现玉琮底座有裂痕,像是被人刻意敲过。
“夫人,这卫姬怕是没安好心。”青禾忧心忡忡,“玉琮乃礼器,破碎是大凶之兆,若被大王知道,定会怪罪。”
姜婉却拿起玉琮,对着烛光细看:“这裂痕是旧伤,用蜡封住了,看来是早就碎了。卫姬为何要送一尊碎玉琮给我?”
她忽然想起公孙先生送来的密报,说韩国与卫国私下有书信往来,似在密谋什么。难道卫姬是郑姬的盟友?可送碎玉琮,若是被发现,对她自己也无益处。
正思索间,内侍传来消息,说齐王建明日要在太液池设宴,让各宫姬妾陪同。姜婉心中一动,将玉琮小心收好。
宴会上,歌舞升平,齐王建兴致颇高。卫姬亲自献舞,舞姿轻盈,赢得满堂喝彩。轮到姜婉献礼时,她却捧着那尊玉琮上前:“臣妾无甚好礼,唯有此玉琮,愿为大王祈福。只是此琮略有瑕疵,臣妾不敢隐瞒。”
她将玉琮底座的裂痕展示给众人:“此乃卫国所赠,臣妾虽知玉碎不祥,却念及卫姬一片心意,不忍丢弃。只是不知为何,好好的玉琮会有裂痕?”
卫姬脸色微变,强笑道:“许是路途颠簸所致,让姐姐见笑了。”
“哦?”姜婉语气轻柔,“可臣妾听说,这玉琮是卫君传家之宝,由专人护送,怎会颠簸至此?倒是前日臣妾听闻,韩国使臣曾深夜拜访卫姬宫中,不知与这玉琮有无关系?”
这话一出,满座寂静。齐王建看向卫姬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韩国与卫国交好本就可疑,若卫姬私通外国,意图用碎玉诅咒君王,那便是大逆不道。
卫姬扑通跪下,泪水涟涟:“大王明鉴!臣妾绝无此事!定是姜婉姐姐误会了!”
姜婉垂眸,不再言语。她知道,无需再多说。齐王建多疑,只需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自会生根发芽。
宴会不欢而散。卫姬虽未被定罪,却也失了恩宠。青禾不解:“夫人,您为何要帮郑姬打击卫姬?她们本是一伙的。”
姜婉摇头,看向窗外那株半死的梧桐。去年冬天,郑姬派人在树下埋了硝石,想冻坏树根,却不知这梧桐耐旱不耐涝,今年春雨连绵,反而让树根烂了大半。
“她们不是一伙的,”她轻声道,“卫姬想借韩国之力上位,郑姬想借卫国之手除我,如今两败俱伤,才是最好的局面。”
只是她没看到,远处宫墙的阴影里,公孙先生望着芷兰殿的灯火,轻轻拨动了琴弦,琴声晦涩,无人能懂。
第五章 无声棋
临淄宫的秋天来得猝不及防,一场早霜打落了满阶梧桐叶。郑姬和卫姬失势后,宫中再无人敢轻易挑衅姜婉,可她知道,真正的对手从未露面。
齐王建的身体渐渐衰弱,朝政被相国后胜把持。后胜是楚国贵族,其女楚女虽未被封姬,却常以探望太后为名出入宫中,与后胜暗通款曲。
这日,太后病重,宫中御医束手无策。楚女举荐了一位楚国来的巫医,说其能通鬼神,可治疑难杂症。齐王建病急乱投医,竟允了。
巫医在太后宫中设下法坛,焚香祷告,口中念念有词。姜婉隔着屏风观望,见那巫医将一碗漆黑的汤药递给太后,心中警铃大作。她认出那汤药里有一味“断魂草”,少量可安神,过量则会致命。
“且慢!”她出声阻止,“巫医之道,当以诚心为要,何必用此猛药?太后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臣妾愿为太后侍疾,用莒国古法推拿缓解病痛。”
楚女脸色一沉:“姜夫人是质疑巫医的医术?还是不信楚国的诚意?”
姜婉不卑不亢:“臣妾只是忧心太后凤体。若巫医真有本事,不妨先让内侍试药,若无大碍,再进献给太后不迟。”
齐王建沉吟片刻,点头同意。内侍将汤药喝下,半个时辰后便腹痛不止,冷汗直流。巫医见状,慌了手脚,被禁军当场拿下。
楚女虽未被牵连,却也失了颜面,恨恨地瞪了姜婉一眼。
太后病情渐稳,姜婉却夜不能寐。楚女如此大胆,背后定有后胜支持,而他们的目标,恐怕不止是太后,更是整个齐国的江山。
她让青禾联络公孙先生,却得知公孙先生已于昨夜“病逝”,死状蹊跷。姜婉心中一凉,知道自己失去了最重要的眼线。
当晚,她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上只有八个字:“稷下有士,静待风起。”
姜婉握着信纸,忽然想起入宫前,父亲曾说过,齐国稷下学宫藏着许多隐士,他们看似不问政事,却能影响天下格局。难道公孙先生只是其中之一?
窗外,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盘无人能懂的棋局。她不知道自己是棋子,还是下棋人,只知道每一步都不能错。
齐王建的身体越来越差,后胜把持朝政,楚国的势力在临淄城里日益膨胀。郑姬和卫姬不知何时被放出,却成了楚女的爪牙,处处与姜婉作对。
这日,姜婉在御花园散步,忽然被一群蒙面人围住。她下意识摸向袖中的虎符,却见为首的蒙面人摘下面罩,竟是公孙先生!
“夫人快走!”公孙先生声音急促,“后胜要以巫蛊之罪杀你灭口,嫁祸莒国!”
姜婉大惊:“你不是已经……”
“那是假死脱身。”公孙先生递来一匹马,“学宫的人在城外接应,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姜婉翻身上马,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临淄宫,灯火通明,却像一个巨大的囚笼。她不知道自己的离开是解脱,还是另一场阴谋的开始。
马蹄声渐远,临淄宫的夜色依旧深沉。后胜站在城楼上,看着远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楚女走到他身边:“相国为何放她走?”
“她是莒国宗室,她的离开,才是真正的风起。”后胜望着天边的残月,“稷下的那些老顽固,总要有人去惊动。”
宫殿深处,齐王建躺在病榻上,手里捏着一枚玉琮,正是姜婉曾展示过的那尊碎玉。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明,轻轻说了句:“都开始了啊……”
窗外的雨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打在玉阶上,生出一层薄薄的青苔。谁也不知道,这场始于后宫的风波,终将卷起怎样的惊涛骇浪。而那些藏在暗处的身影,那些未曾说出口的秘密,都随着临淄宫的雨声,沉入了历史的尘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