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幕,如同一块沉重到即将压垮世界的墓碑,死死地笼罩着这片名为“江城”的废墟。
核冬天第七年。
太阳早已变成一个模糊而吝啬的白色圆盘,它的光和热被厚重的辐射尘云过滤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冰冷、微弱的照明功能。
寒风如无形的刮骨刀,卷着无处不在的放射性尘埃,穿过城市钢铁骨架的缝隙,发出鬼哭般的呼啸。
每一口吸入肺中的空气,都带着铁锈和腐烂的味道,刺得人喉咙生疼。
林默蜷缩在一栋坍塌了一半的写字楼残骸里,背靠着一面满是裂纹的承重墙。
他将那件捡来的、又厚又脏的帆布大衣裹得更紧了一些,试图从这聊胜于无的布料中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没用的。
寒冷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是从空空如也的胃里烧起来的。
饥饿,才是这个时代最锋利的刀,最残忍的酷刑。
它不像变异生物那样会给你一个痛快,而是用最漫长、最磨人的方式,一寸寸地凌迟你的肉体,碾碎你的意志。
林默的嘴唇干裂,泛着不健康的灰白色。
他已经两天没有找到任何可以称之为“食物”的东西了。
昨天唯一的收获,是一小捧从墙角苔藓里筛出来的、勉强能入口的灰色虫子,那点可怜的蛋白质,早在二十四小时前就被他那贪婪的胃酸消化殆尽。
现在,他的胃像一个正在收缩的黑洞,疯狂地吞噬着他体内仅存的能量。
每一次蠕动,都带来一阵阵剧烈的绞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要昏厥过去。
他已经在这里躺了三个小时了。
不是在休息,而是在积攒力气。
他必须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再出去搜寻一圈。
夜晚的废墟,是那些更强大、更饥饿的猎食者的天下,而他,连成为它们盘中餐的资格都显得那么勉an强。
眼皮沉重得像是挂了铅块,林默强迫自己睁开眼睛,环顾着自己这个临时的“避难所”。
这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头顶是纵横交错的扭曲钢筋,像巨兽裸露的肋骨。
身下是厚厚的尘土和碎石,稍微一动,就能激起一片呛人的飞灰。
不远处,一辆被掀翻的公交车早已锈迹斑斑,车窗的空洞如同一个个麻木的眼窝,静静地凝视着这片死寂。
死寂……
林默的思绪有些飘忽,饥饿让他无法集中精神。
他用力地晃了晃脑袋,试图驱散那种昏昏欲睡的麻痹感。
他知道,在这种状态下睡着,很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用手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
他走到写字楼的边缘,扒着一截断裂的水泥块,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观察着下方那条曾经繁华的街道。
街道上堆满了废弃的车辆、倒塌的建筑碎块和不知名的垃圾。
风吹过,卷起一张破旧的广告海报,上面一个笑容甜美的女人正举着一杯色彩鲜艳的饮料。
“畅享清凉一夏!”
林默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口腔里分泌出一丝苦涩的唾液。
七年了。
他已经快要忘记,真正的饮料是什么味道,真正的食物是什么滋味。
记忆里的红烧肉、炸鸡、可乐……那些曾经唾手可得的东西,如今比黄金还要珍贵,比梦境还要虚幻。
他的目光在废墟间贪婪地扫视着,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藏有“惊喜”的角落。
一个翻倒的垃圾桶?
早就被搜刮了不下十遍。
一具风干的尸体?
连骨头都被啃得干干净净。
突然,他的视线被一抹微弱的绿色吸引。
在那条街道的对面,一堵残墙的墙根下,一小片顽强的变异苔藓正在瑟瑟发抖。
而在苔藓的中央,似乎躺着一个……半块饼状物?
林森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食物!
这个念头如同电流般窜过他的四肢百骸,让他瞬间忘记了寒冷和虚弱。
他几乎是本能地弓下身,像一头准备扑食的野兽,双眼死死地锁定着那个目标。
但他没有立刻冲过去。
七年的废土生涯,教会他最重要的一课,就是戒除冲动。
越是诱人的猎物,背后往往藏着越致命的陷阱。
他耐心地观察着,目光锐利如鹰。
他仔细检查了那东西周围的环境,没有明显的陷阱痕迹,没有埋伏的生物。
风中,似乎也只有尘土的味道。
安全。
他深吸一口气,从藏身处滑下,动作轻盈得像一只猫。
他的双脚踩在碎石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是他用无数次生死一线的经历换来的本领。
街道上很空旷,这让他感到一丝不安。
他一边快速前进,一边警惕地扫视着两侧高楼那些黑洞洞的窗口。
每一个阴影里,都可能潜伏着一双贪婪的眼睛。
就在他即将靠近那块“饼”的时候,一阵尖锐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从他左侧的一堆瓦砾后传来。
林默的动作瞬间凝固,全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他的脑海里,一幅尘封的血腥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那是三年前,同样是在一个饥寒交迫的冬日。
他躲在一个地下停车场里,亲眼目睹了两个幸存者为了一块发霉的面包而殊死搏斗。
那块面包,甚至比他现在看到的目标还要小,黑乎乎的,散发着酸腐的气味。
但对那两个人来说,那就是活下去的全部希望。
没有言语,没有警告。
一个男人用一截削尖的钢筋,从背后捅穿了另一个人的胸膛。
鲜血喷涌而出,溅在肮脏的雪地上,像一朵妖艳而凄厉的“红梅”。
得手的那人甚至来不及擦掉脸上的血污,就疯狂地扑到那块面包上,用颤抖的双手将其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满足的呜咽。
而那个垂死的人,眼睛瞪得滚圆,死死地盯着他,伸出的手在空中徒劳地抓挠着,似乎还想夺回那片生命的碎片。
直到今天,林默还清晰地记得那个胜利者脸上混杂着狂喜、恐惧和麻木的表情。
那一刻,他深刻地理解了,在这片废土之上,“人”这个字,早已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
信任,是这个时代最致命的毒药。
……
“吱——”
瓦砾后的声音再次响起,将林默从残酷的回忆中惊醒。
他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心脏狂跳,眼神变得无比冰冷和警惕。
两只硕大的、毛色灰败的变异老鼠从瓦砾堆里钻了出来。
它们似乎也发现了那块“食物”,正为了所有权而互相撕咬、尖叫。
林默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
只是老鼠,不是人,威胁等级低了很多。
他没有再犹豫,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脚将那两只还在缠斗的老鼠踢飞。
它们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撞在远处的墙壁上,抽搐了两下便不再动弹。
林默没有去看那两只老鼠——那也是蛋白质,但他现在的目标更重要。
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捏起了那块“饼”。
入手的感觉是粗糙的,坚硬的。
他凑到鼻尖闻了闻,没有发霉的味道,只有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泥土气息的木质味。
这不是饼。
这是树皮。
一块从某种变异乔木上剥落下来的、相对厚实的树皮。
巨大的失望感如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默刚刚燃起的希望。
他的心脏一点点沉了下去,刚刚因为激动而回流的力气,也随之泄了个干净。
他苦笑着,几乎要将这块骗人的东西扔掉。
但他没有。
他死死地攥着这块树皮,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知道这种树,人们叫它“辐射松”,是少数能在核污染环境中活下来的植物之一。
它的树皮纤维粗硬,含有剧毒和大量的放射性元素。
吃下它,轻则剧痛、产生幻觉,重则内脏迅速衰竭而死。
可……不吃呢?
不吃,他可能连今晚都撑不过去。
饥饿的折磨,比任何已知的毒药都更令人恐惧。
吃,是九死一生。
不吃,是十死无生。
绝望,是什么滋味?
林默现在知道了。
就是你明知眼前是穿肠的毒药,却依然要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将它送进嘴里。
他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一丝惨然的、近乎癫狂的笑容。
“***的贼老天……”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张开嘴,狠狠地咬在了那块粗糙的树皮上。
“嘎嘣!”
坚硬的纤维硌得他牙齿生疼。
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辛辣和土腥味瞬间在他的口腔里爆炸开来,刺激得他眼泪都流了出来。
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用尽全身力气,喉咙肌肉奋力蠕动,将那口混合着口水和血丝的树皮碎屑咽了下去。
那东西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顺着他的食道一路灼烧到胃里。
剧痛,紧随而至。
他的胃开始疯狂地痉挛,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里面疯狂地搅动、撕扯。
林默痛苦地蜷缩在地上,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他死死地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在这片废土,任何示弱的声响,都可能引来致命的捕食者。
不知过了多久,剧痛稍微缓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轻飘飘的感觉。
他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扭曲。
眼前的废墟景象开始融化、旋转,像一幅被水浸泡过的油画。
铅灰色的天空,变成了温暖的橙红色,那是记忆里黄昏的颜色。
倒塌的楼房重新拔地而起,破碎的玻璃窗变得崭新明亮,街道上甚至出现了模糊的人影和车流。
“小默,回家吃饭了!”
一个温柔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
林默猛地回头,看到了那个他只敢在梦里思念的身影。
他的母亲正站在一栋熟悉的单元楼下,围着围裙,对他笑着招手。
空气中,飘散着红烧肉的浓郁香气。
“妈……”
林默的眼泪瞬间决堤,他伸出手,踉踉跄跄地向那个身影跑去。
他想扑进那个温暖的怀抱,告诉她自己有多饿,有多冷,有多想她。
可他跑得越快,那个身影就变得越模糊。
周围温暖的景象也如破碎的镜子般,一片片剥落,露出了背后冰冷残酷的现实。
母亲的笑脸在扭曲中变成了一个狰狞的骷髅,身上温暖的衣物化为飞灰,只剩下一具白骨。
那诱人的饭菜香气,也重新变成了腐烂和铁锈的恶臭。
幻觉。
林默停下脚步,痛苦地跪倒在地,用拳头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
他知道这是假的,可他宁愿沉浸在这虚假的温暖里死去。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无边的黑暗和绝望吞噬时,一股腥臭的、带着浓烈压迫感的气息,如一盆冰水,将他从幻觉的边缘猛地拽了回来。
危险!
林默的身体比大脑更快地做出了反应。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
不远处,一个庞大的身影从一栋建筑的阴影中缓缓走出。
那是一头变异的辐射犬。
它的体型比战前的成年藏獒还要大上一圈,身上大部分的毛发已经脱落,露出布满脓包和辐射斑的暗红色皮肤。
它的双眼闪烁着不祥的幽绿色光芒,嘴巴咧开,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匕首般锋利的獠牙,黏稠的、带着腐蚀性的唾液顺着嘴角滴落在地,发出一阵“滋滋”的轻响。
它发现了林默。
那双绿油油的眼睛里,充满了猎食者的残忍和贪婪。
它似乎能闻到林默身上那股混杂着死亡、疾病和绝望的“美味”气息。
“嗬……嗬……”
辐射犬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四肢微微弯曲,肌肉虬结,做出了攻击的姿态。
林默的大脑一片空白。
跑!
这是他此刻唯一的念头。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痛苦和虚弱,他从地上弹起,转身就跑,方向甚至都来不及选择,哪里有路就往哪里冲。
“嗷——!”
身后的辐射犬发出一声震耳的咆哮,四蹄翻飞,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向他猛追过来。
风在耳边呼啸,林默能听到身后越来越近的、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
他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地摆动双腿,肺部像火烧一样疼。
吃下树皮后残存的毒素和放射性物质,正在他体内疯狂肆虐,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刀片。
他冲过废弃的车阵,跃过倒塌的墙垣,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抗议。
完了。
他知道自己跑不掉了。
他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而那头怪物,却依旧精力充沛。
就在这时,他脚下的地面突然传来一阵不祥的“咔嚓”声。
林默低头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他正踩在一块巨大的、布满了网状裂纹的水泥板上,这里似乎是某个地下建筑的顶盖,因为多年的腐蚀和风化,早已不堪重负。
在他身体的重量和奔跑的冲击力下,裂纹正在飞速扩大。
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脚下的水泥板便轰然碎裂。
“轰隆!”
失重感瞬间包裹了全身。
林默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便随着无数的碎石和尘土,一同坠入了下方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意识的最后一刻,他似乎看到了那头辐射犬停在洞口的边缘,对着下方的深渊,发出一声不甘而愤怒的咆哮。
然后,一切归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