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坍的医院像一头搁浅的巨鲸,半埋在雪地里。断裂的墙壁露出钢筋与水泥的骨架,碎玻璃在积雪里闪着冷光,风穿过空旷的走廊,发出类似呜咽的回响。
“这里是……医生的梦碎片?”苍站在医院门口,看着那块歪斜的牌子——“圣和综合医院”,字迹被冰雪侵蚀得只剩模糊的轮廓。
透子的指尖在冰冷的门框上轻轻划过:“他的执念在这里。那个‘失败的手术’,那个让他困在梦之国的‘她’。”
冰制指南针的指针剧烈震颤,冰壳里的雪粒几乎凝成了实心。它正指向医院深处,那片被断墙和积雪封锁的区域——看轮廓,像是一间手术室。
两人穿过布满碎石的走廊。墙壁上还残留着褪色的海报,画着微笑的护士和“祝您早日康复”的标语,与眼前的破败形成诡异的对比。苍的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回头却只有漫天飘落的雪。
“这里……好熟悉。”他皱着眉,太阳穴突突地跳。消毒水的味道似乎还残留在空气里,混合着雪的寒意,勾起一种尘封的、令人不安的记忆。
“你小时候住过院吗?”透子问。
苍摇摇头。他的记忆里没有医院的画面,只有一种莫名的排斥感,像是潜意识在抗拒这个地方。
走到走廊尽头,一道断裂的承重墙挡住了去路。墙后隐约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还有一个男人压抑的喘息——是那个在旋转木马旁见过的医生。
“他在里面。”透子推了推那堵墙,石块簌簌落下,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苍侧身挤了进去。
里面果然是一间手术室。手术灯歪斜地挂在天花板上,一半已经陷进积雪里;手术台是唯一还算完整的东西,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雪,边缘沾着早已发黑的污渍。而那个医生,正跪在手术台旁,手里拿着一把生锈的手术刀,在雪面上胡乱划着,嘴里念念有词。
“……步骤没错……麻醉剂量也对……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头发比上次见面时更乱了,白大褂上多了几道深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死死盯着手术台,像是在看一个看不见的病人。
苍的目光落在手术台旁边的铁盘上。那里放着一本病历夹,封面已经湿透,字迹模糊,但“患者”一栏的姓氏,却清晰得像冰锥——
“冬野”。
看到这两个字的瞬间,苍的大脑像被重锤击中。无数混乱的画面涌了出来:白色的病房,仪器的滴答声,父亲疲惫的脸,还有一个躺在病床上的身影,被白布盖着,只露出一只苍白的手……
“冬野……”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这个病人……是谁?”
医生像是被惊醒的野兽,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疯狂的红血丝。“是你!”他突然扑过来,死死抓住苍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你是冬野家的人!你知道吗?是你父亲!是他逼我的!”
“你说什么?我父亲怎么了?”苍被他抓得生疼,却不敢挣脱。
“他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一定要救活她……”医生的声音颤抖着,混合着恐惧和绝望,“可她伤得太重了……内脏大出血……我已经尽力了……真的尽力了……”
“她是谁?!”苍吼道,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是……”医生的话刚说到一半,整个手术室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头顶的手术灯“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碎成无数片。墙壁开始坍塌,积雪从裂缝里疯狂涌入,像是要把这里彻底埋葬。
“快走!”透子冲过来,一把扯开医生的手,拉着苍向裂缝跑去。
“我救不了她!我救不了任何人!”医生的嘶吼声在身后炸开,混合着石块坠落的轰鸣,“你们都得死!和我一起困在这里!”
苍被透子拽着,踉跄地冲出承重墙的缝隙。身后的手术室在轰鸣声中彻底垮塌,扬起漫天的雪尘。医生的嘶吼声被掩埋在废墟下,再也听不见。
两人跌坐在走廊里,大口喘着气。苍的手腕上留下了几道青紫的指痕,那是医生抓过的地方。
“那个医生……”他声音发颤,“他说的‘她’……到底是谁?和我父亲有什么关系?”
透子背对着他,望着坍塌的手术室,肩膀微微颤抖。“你想知道吗?”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但我怕你知道了,会和那个医生一样,被困在这里,再也醒不过来。”
苍看着自己的手心。那里还残留着病历夹上“冬野”二字的寒意,残留着医生疯狂的眼神,残留着那个被白布覆盖的身影带来的窒息感。
他想起了车祸时副驾驶座上的轮廓,想起了旋转木马上的“透子”,想起了钟楼里的“7月15日”,想起了冰湖里那个挂着银铃的女孩。这些碎片像散落的拼图,只差最后一块,就能拼出那个他不敢面对的真相。
“告诉我。”苍抬起头,看着透子的背影,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不管是什么,我都想知道。”
透子沉默了很久,久到走廊里只剩下风雪穿过窗户的呜咽声。然后,她缓缓转过身。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藏着一片化不开的悲伤,像梦之国永恒的寒冬。
“你还记得三年前的7月15日,除了小奈的意外,还发生了什么吗?”她问。
苍的记忆在这一刻停滞了。
他想起了那天的阳光,湖水的冰冷,小奈落水的声音……还有之后发生的事。父亲匆忙赶来,脸色苍白,把他塞进车里。车开得很快,父亲不停地看后视镜,像是在逃避什么。然后,他们去了一个地方,一个有消毒水味道的地方……
“医院。”他低声说,“我们去了医院。”
“对,就是这里。”透子的目光扫过坍塌的手术室,“你父亲带你来见一个人。一个刚刚经历了‘意外’的人。”
苍的呼吸猛地一滞。
“那个人……”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
“是我啊。”
透子轻轻说。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雪花落在心湖上,却激起了千层浪。苍的脑海里,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终于拼合——
旋转木马上的“透子”,雪地里穿白色连衣裙的身影,副驾驶座上惊恐的脸,病历夹上的“冬野”,医生口中的“她”,还有眼前这个自称“向导”的少女……
原来一直都是她。
“不……不可能……”苍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你明明……明明在车祸里……”
“我不在车祸里哦。”透子的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我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她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颈后。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和苍记忆里那个在旋转木马上摔倒的女孩,一模一样。
“三年前的7月15日,小奈落水的时候,我也在。”透子的声音像结了冰,“我跳下去救她,却被水草缠住了脚。等被救上来的时候,已经……”
她没有说下去,但苍已经明白了。
所以父亲才会那么匆忙,才会带他来医院,才会找到这个医生,才会有那场失败的手术。所以他会愧疚,会恐惧,会在潜意识里创造出这个永恒的冬天,把她“留”在这里。
所以,梦之国的指南针,才会一直指向与她有关的地方。
因为他最在意的,从来都是她。
“那场车祸,”透子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种了然的悲伤,“是你父亲为了逃避责任,带着你逃跑时发生的。他挪用公款,害死了小奈,间接害死了我……最后,连自己也……”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但苍已经知道了。父亲的“畏罪自杀”,或许从那天起,就已经注定。
手术室的废墟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挣扎。透子的脸色一变:“这里要彻底塌了,我们必须走。”
她拉着苍的手,向医院外跑去。苍的脚步像是灌了铅,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破碎的记忆上。
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执念是什么。
不是车祸的真相,不是父亲的秘密,而是那个夏天,他没能抓住的两只手——一只属于落水的小奈,一只属于沉入湖底的她。
跑出医院时,苍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倒坍的巨鲸在风雪里逐渐被掩埋,像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而他手里的冰制指南针,冰壳上第一次蒙上了一层雾气。里面的雪粒指针,不再指向任何方向,只是静静地悬浮着,像一颗凝固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