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被按下了快进键，在堆叠如山的试卷和翻飞的粉笔灰中，无声地滑到了毕业季。
毕业典礼那天，天空阴沉得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铅灰色抹布。空气闷热黏腻，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雨。冗长的流程、煽情的发言、震耳欲聋的欢呼和掌声，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实地冲击着张极的感官。他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木偶，跟着人群鼓掌、微笑、合影，心却早已从喧嚣的礼堂里抽离，在后台那条堆满杂物、光线昏暗的走廊里焦灼地徘徊。
他知道苏新皓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此刻一定在后台准备着最后的发言。空气中弥漫着陈旧道具的灰尘味、汗味，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雨水将至的土腥气。张极的掌心全是汗，紧紧攥着一张被反复揉捏又展平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琴谱复印件。那是他几天前在整理音乐教室的废弃乐谱堆时，无意间发现的。纸张泛黄，是苏新皓的笔迹，但上面的音符和歌词，却分明是那首《刻在我心底的名字》。更让他血液几乎凝固的是，在谱子下方的空白处，苏新皓用铅笔反复涂抹修改着几个字，最终留下的，是清晰无比的“ZJ”——张极名字的缩写。旁边还有几个被划掉的字迹，依稀可辨是“等不到你”。
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毕业典礼前的最后一个课间，他曾看到苏新皓独自站在走廊尽头，对着窗外阴沉的天色发呆，手里似乎也捏着一张纸。那个瞬间的孤寂感，与此刻手中琴谱上的字迹重叠，点燃了他最后一丝不顾一切的勇气。
终于，在后台最僻静的拐角，那扇贴满褪色演出海报的旧门被推开。苏新皓走了出来，他已经换下了发言时的正装，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手里还拿着几张稿纸，脸上带着一丝典礼后的疲惫和疏离。他似乎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张极，脚步顿住，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清晰的讶异，随即又迅速沉淀下去，恢复成一潭深水。
“苏新皓！”张极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发紧，他几乎是冲过去，挡住了对方的去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得肋骨生疼。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张被他攥得发皱的琴谱举到两人之间，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纸张在昏暗的光线下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这个…”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音，目光死死锁住苏新皓的眼睛，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深潭里找到一丝涟漪，“你写的琴谱…为什么…为什么会有我的名字缩写？”
空气仿佛凝固了。后台远处传来的模糊人声和音乐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沉重。昏黄的光线从头顶那盏接触不良的旧灯管里漏下，在苏新皓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他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覆出一小片扇形的阴翳，目光落在张极手中那张皱巴巴的纸上，长久地沉默着。
那沉默像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漫上来，淹没了张极心中那点孤注一掷的火焰。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声的拒绝击垮时，苏新皓动了。
他抬起手，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迟疑。那只曾无数次在琴键上跳跃、曾稳稳背起他的、骨节分明的手，缓缓伸向张极。指尖的目标，并非那张承载着秘密的琴谱，而是张极因为奔跑和紧张而汗湿、凌乱地贴在颈侧的衬衫衣领。温热的指腹，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轻柔，小心翼翼地擦过张极颈侧那块敏感的皮肤，将他微湿的衣领轻轻拨正。
那一瞬间的触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张极的脊椎。他浑身猛地一颤，几乎僵在原地，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一点微小的、转瞬即逝的温热上。血液似乎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他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苏新皓，心脏狂跳着，几乎要冲破喉咙——他以为，他以为这沉默的触碰之后，会是……
然而，苏新皓的手指只停留了不到一秒，便飞快地、甚至有些仓促地收了回去。仿佛那一下触碰，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和力气。他重新抬起眼，目光掠过张极瞬间失血的脸庞，最终定格在他身后的某个虚空处。薄唇微启，吐出的字句清晰、平静，却又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冰冷决绝：
“毕业快乐，张极。”
说完，他甚至没有再看张极一眼，便侧身，绕过他凝固的身体，大步走向走廊另一端通往侧门出口的方向。他的背影挺直，步伐快得没有一丝留恋，像一把出鞘后便不再回头的利刃。
“苏新皓！”张极如梦初醒，猛地转身嘶喊出声，声音带着破音的绝望。回应他的，只有侧门被用力推开时发出的巨大“哐当”声，以及外面骤然响起的、瓢泼般的暴雨声。那雨声铺天盖地，瞬间吞没了他的呼喊，也吞没了那个消失在灰白色雨幕里的、决绝的背影。
张极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钉在昏暗的走廊里。手中的琴谱滑落在地，无声无息。颈侧被触碰过的那一小块皮肤，残留着虚幻的、灼人的温度，与此刻心底那无边的、冰封般的绝望形成残忍的对比。外面是倾盆大雨，而他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坍塌，只剩下空洞的回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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