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特律第三十二街区居民的空气,在雨歇后的傍晚,依然浸着挥之不去的铁锈、消毒水和淡淡的垃圾堆腐味。但这股味道比起废弃区那要命的腥甜混合化学焚烧的气息,简直算得上芬芳了。警局沉重的大门在薇琪塔踹开的瞬间涌出一股暖烘烘的、夹杂咖啡香气和人味儿的浑浊空气,像一只破旧但舒适的毛毯,裹住了门外这群刚从地狱爬回来的家伙。
薇琪塔扛着昏迷的雷蒙德,像甩麻袋一样把人丢给迎上来的后勤队医,她的作战服半边被污血浸透,三棱军刺的刀鞘上还凝着黑红的粘稠血块,那张妩媚的漂亮脸蛋更是糊满了泥点、汗渍和干涸的血污,活像刚在油污和血浆里打过滚的野猫。她长长地、带着劫后余生的躁气“呼”出一口气,然后用力揉了揉发酸的肩膀,对着空气骂了句没人听清的脏话。约翰约翰也没好到哪去,金发灰扑扑地黏在汗湿的额头上,那张帅脸被硝烟和油灰熏得只能看清眼白和牙齿。霰弹枪背在身后,火焰喷射器罐体卸了下来,被他随手“哐当”一声杵在门边的金属架子上。
赛琳娜扶着门框喘气,两把1911的枪柄都快被她的掌心汗水泡软了。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还没褪去,废弃区狭窄通道里的硝烟、钢铁撕裂声、霍默的咆哮、闪灵刺耳的尖叫,像录坏的磁带在脑子里反复播放。坎贝琪慢慢走过来站在稍远处,脸色依旧白得透明。
“血腥玛丽和金毛骑士回来了?”一个懒洋洋、拖着长长尾音的熟悉调子在通往后院的通道口响起。
两人回头。塔拉哈西·拉里德隆高大的身影倚在门框边,圆润的脸上堆着看戏般夸张的笑容。他手里端着一个巨大的马克杯,升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金丝眼镜片。这胖子不知何时换下执勤制服,穿了件领口松垮的宽大T恤和肥大的工装裤,全身散发着一种“天塌下来也得等我喝完这杯热可可”的悠闲。
薇琪塔连白眼都懒得翻,伸手把三棱军刺“锵”一声拔出皮鞘——上面还粘着灰绿不明组织和凝固的血丝。她毫不在意地在旁边墙壁一块还算干净的灰毡布上擦了擦刀刃,动作随意得像在抹掉面包屑。
“闭嘴死胖子,”她声音沙哑,“要不我也给你放放血?赶紧把你这身懒肉挪开,别挡着我们回去洗澡。”她把军刺“啪”插回腿侧,指了指自己和约翰约翰,“热水!加双倍沐浴露!给这位小姐也准备点,”她下巴点了点脸色惨白得像新刷墙皮的赛琳娜,“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漂亮的眼睛危险地眯起,透着一股子寻衅的味道看向塔拉哈西,“‘最后曙光’还开着吧?老乔的‘腐尸之光’给我留三杯!不!五杯!今天这身味道得加点料才能消掉!”
塔拉哈西的笑容僵在脸上,眼镜片后的眼神从幸灾乐祸瞬间切换到肉疼模式:“五……五杯?薇琪塔副队,那玩意儿五杯能顶一个月预算……”
“预算?”薇琪塔双手叉腰,破得像个筛子的战术外套更衬得她那凶器(胸口的)呼之欲出,“老娘今天报废了至少两百块汽油弹!还替你省了三个拖油瓶的丧葬费以及抚恤金!够不够抵你那破预算!不够?要不要我亲自去跟老大算算精神损失费,还有……”
塔拉哈西瞬间举起双手投降,差点打翻手里的可可:“好好好!我这就让老乔去温杯子!五杯!”他语气悲壮,认命般闪开了通道,“热水管够!赶紧把自己刷干净点再出门祸害!别熏坏了老乔的宝贝吧台!”后半句几乎是嘀咕着跑掉的。
薇琪塔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胜利的冷哼,像只打劫得逞的猫,昂首挺胸地带着她的残兵败将走向通往居住区的后门。新鲜的、带着泥土腥气的冷空气涌入肺叶,赛琳娜才感觉堵在胸口那股恶心的压力稍稍缓解。居民区的灯光昏黄,隔着窗户能听到里面模糊的电视新闻声和小孩跑动尖叫的笑闹。虽然破败,但有活气。她使劲吸了吸鼻子,哪怕依旧是消毒水味,此刻也显得如此安心。
“最后曙光”酒吧的霓虹灯招牌在夜色里倔强地亮着,剥落的灯管把“最后”两个字闪得时明时灭。推开门,一股混杂着廉价啤酒、炸薯条油脂、烟草和消毒剂的熟悉味道扑面而来。人不多,角落里的电视小声播着球赛。吧台后面老乔正板着脸,仔细地用一块发灰的白布擦拭着几个高脚杯。
薇琪塔一马当先,洗刷干净的她换上了贴身的黑色背心,低腰牛仔裤勾勒出惊心动魄的线条,湿漉漉的卷发随意挽着,露出的雪白脖颈在昏暗灯光下闪着诱人的光。脸上的污渍消失,重新涂了口红的唇饱满欲滴。三棱军刺没带,但那股子生人勿近、又让人移不开眼的危险气场比武器还扎眼。
“乔!”薇琪塔一屁股在高脚椅上坐下,修长的手指敲了敲吧台木面,发出清脆的响声,那双媚眼在酒吧略显暗淡的光线里像有钩子,“我的‘腐尸之光’,加冰,快!”
老乔头也没抬,把其中一个擦好的杯子“咣”一声重重放在她面前。杯子壁挂满了细小的冰珠。他拿起旁边一个形状怪异的窄口玻璃瓶,里面泡着一种接近漆黑的浑浊液体,隐约还能看到一些诡异的香料和……一片似乎是风干动物筋膜的玩意儿。冰块叮当脆响着滑入杯中。薇琪塔端起杯子凑到鼻尖,辛辣、呛人、带着奇诡药草和某种隐隐陈腐气味的酒气直冲鼻腔。她脸上却露出极其享受的表情,甚至伸出舌尖舔了下湿润的嘴唇,发出满足的喟叹。
“不错!这个味道专治各种不爽和死里逃生!”她回头,看到约翰约翰和赛琳娜他们围坐在稍远点的卡座,正研究一份炸薯条加辣酱双倍分量的菜单。“金毛宝贝!你那份装备损耗清单打出来没?”
约翰约翰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弹开,清了清嗓子,用做报告的口吻抑扬顿挫地念起来:“子弹损耗什么的一共2751.88美元,最重要的是,全新战术护膝一副,为保持高速移动中撩妹动作的优美线条所必须!”他最后一句特意加重,还朝旁边脸色刚刚恢复点血色的赛琳娜眨了眨眼,被对方翻了个大白眼。
“那个不算!”薇琪塔灌了一大口酒液,烈酒让她眼角泛起点水光,更显妖冶,“撩妹是工伤吗?账单拍给塔拉哈西去!让他对着老大抹眼泪去!”
赛琳娜终于放松下来,用叉子小心地戳着盘子里的薯条,刚淋上去的奶酪和滚烫的辣酱红油发出诱人的滋滋声。暖烘烘的食物香气和廉价酒精混合着消毒水味道,构成了居民区特有的、怪诞却又令人安心的背景。她偷偷瞟了一眼吧台边的薇琪塔,后者正半趴在吧台上,身体侧倾,露出大半个光滑紧致的背脊和纤细腰肢的曲线,手指绕着酒杯底座,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板着脸的莉莉安说着什么。莉莉安那张脸似乎松动了一下?薇琪塔红唇扬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挑逗意味。
赛琳娜赶紧低下头,往嘴里塞了一大块裹满辣酱的薯条,烫得她龇牙咧嘴,心里的念头却是:这女人撩起人来……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分对象啊!
角落的卡座里,坎贝琪捧着杯果汁,小口啜饮着。她清冷的脸上没什么多余表情,目光越过吧台薇琪塔那招蜂引蝶的身影,落在酒吧另一侧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弗拉格·斐勒正坐在那儿。
他换下了作战服,只穿了件深灰色的圆领T恤和长裤,身形依旧挺拔得引人注目。桌上放着一杯清水和一份摊开的文件,他似乎正在审阅。但与平日一丝不苟、仿佛随时准备投入战斗的紧绷感不同,此刻的弗拉格背脊微微放松地倚在卡座的硬质椅背上,一只手臂搭在旁边椅背,另一只手的指尖,正悠闲地……捻着一片薄薄的香蕉皮?
那只是一片吃剩的、还有点发黑的香蕉皮。
他低垂着眼帘,神情似乎很专注地看着那片毫无价值的东西。指腹轻轻捻着香蕉皮内侧还残存的、一点滑腻的纤维状物质。这个动作和他本身那股冷硬严肃的气质形成极其古怪的反差。片刻,他拿起桌上的清水杯,喝了一口,眼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弯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无聊又微不足道的趣事。随即他恢复了平时的神态,将那片香蕉皮准确地丢进桌边的垃圾桶,重新拿起那份文件。
坎贝琪默默收回视线,也咬了一口赛琳娜递过来的薯条。辛辣油香混着冰凉的果汁在口腔弥漫开。她把身体更放松地靠进椅背里,受伤的右臂安稳地搁在膝盖上。耳畔是薇琪塔和莉莉安的只言片语、约翰约翰对着账单夸张的抱怨嘀咕、赛琳娜被辣酱呛到的吸气声、酒吧深处电视里传来的模糊球赛解说……
虽然明天还要面对塔拉哈西的报销单风暴和满清装备清单的哭诉,虽然“腐尸之光”的滋味像烧焦的轮胎混合指甲油,虽然赛琳娜手里的薯条带着一股地沟油和过期奶酪混合的微妙气息……
但吧台上那杯乌黑液体泛起的迷蒙冷气,仿佛暂时冻结了废弃区那浓稠的血腥和寒意。杯壁滑落的水珠,砸在满是划痕的吧台木面上,发出细微的滴答声,像某种生锈却依旧固执走动的钟表,提醒着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上,一点残存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