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是落下来的,是砸下来的。狂躁的雨鞭凶狠地抽打着城市每一寸暴露的筋骨,密集的雨声在深夜里织成一张吞噬一切的巨网。路灯昏黄的光晕在狂泻的水幕中扭曲、破碎,挣扎着透出一点模糊的暖意,却丝毫驱不散这浓重得令人窒息的寒气和湿意。
郭城宇陷在客厅那张宽大得有些过分的真皮沙发里,像一艘飘摇在怒海中的孤船。昂贵的丝绒睡袍松垮地裹在身上,勾勒出几分慵懒的颓废。他指尖捏着一只剔透的郁金香杯,杯底残留着薄薄一层暗红液体,像凝固的血。电视屏幕无声地闪烁着变幻的光影,映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明明灭灭,却照不进那双深潭似的眼眸深处。那里空荡荡的,只有一种被漫长岁月打磨得近乎麻木的倦怠。
就在这时,沉重而急促的砸门声猛地撕裂了雨幕和室内的死寂。
砰!砰!砰!
每一下都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力量,仿佛门外不是访客,而是攻城锤。
郭城宇眉心骤然拧紧,像被锐器刺了一下。深重的倦意瞬间被强行撕开一道口子,一丝警觉和被打扰的薄怒浮了上来。这么晚了,这种天气,谁会如此粗暴?他放下酒杯,赤着脚无声地踩过冰凉光滑的大理石地面,走向玄关。猫眼外,楼道感应灯惨白的光线下,一个被雨水彻底浇透的身影堵在那里,像一尊刚从泥泞战场上跋涉归来的煞神。
是池骋。
雨水顺着他短硬的发茬成股流下,冲刷过紧绷的下颌线,砸在他脚边深绿色的军用大背囊上。他浑身湿透,迷彩作训服紧贴在贲张的肌肉上,勾勒出充满爆发力的线条。肩头宽阔,背脊挺得笔直,仿佛再大的风雨也不能让他弯折分毫。那双眼睛透过猫眼的小孔,像烧红的烙铁,穿透门板,直直刺在郭城宇脸上。
郭城宇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在门框冰冷的金属边缘压得泛白。胸腔里沉寂许久的某个角落,毫无预兆地被这双眼睛狠狠烫了一下。他吸了口气,压下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咔哒一声,拧开了门锁。
门刚拉开一道缝隙,裹挟着雨腥味的冷风就蛮横地灌了进来。池骋身上那股混合着雨水、汗水和硝石般冷硬的气息扑面而至,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侵略感。
郭城宇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稳住身形。他还没开口,池骋低沉沙哑的嗓音已经像淬了火的铁块,重重砸在两人之间狭小的空间里:
“汪硕当年那事儿,查清楚了,” 每一个字都像冰雹落地,硬邦邦的,“是被人做了局。从头到尾,就是个套。”
郭城宇握着门把的手指骤然收得更紧,骨节绷得发白。那尘封了六年、带着血腥和背叛气息的名字,猝不及防地被这个浑身湿透的男人从记忆的泥沼里粗暴地拖拽出来,摊在眼前。他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感觉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指尖迅速蔓延到心脏。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用一种近乎冻结的平静语调反问:
“所以?”
声音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带着一种被冰水浸透的脆硬。
池骋的目光锁着他,那里面翻腾着郭城宇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有疲惫,有被雨水冲刷不去的风尘,更深处似乎还压抑着一股灼热的岩浆。他向前逼近一步,湿透的作训服几乎要贴上郭城宇丝滑的睡袍。那股冷冽又带着体温的气息更加迫人。
“所以?”池骋重复了一遍他的反问,嘴角却扯出一个近乎凶狠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锋,直直钉进郭城宇眼底,“所以老子来同居!没地方去了!”
话音刚落,池骋肩膀一沉,那沉重的、滴着水的军用背囊像炮弹一样被他甩进了玄关,“咚”一声闷响砸在光洁的地板上,水渍迅速晕开一片狼藉。池骋本人则毫不客气地挤开还堵在门口的郭城宇,像一头闯入陌生领地的猛兽,带着一身湿冷的雨水气息,大步流星地踏进了温暖干燥的客厅。
郭城宇被撞得一个趔趄,后背抵在冰冷的墙壁上才稳住身体。他低头,看着自己丝绒睡袍前襟上溅开的深红酒渍,像几朵突兀绽放的污浊血花。再抬眼,池骋已经站在了客厅中央,湿漉漉的靴子踩在昂贵的手工地毯上,留下清晰的泥印。他环视着这个曾经熟悉、如今又显得过分陌生的奢华空间,像在巡视一片需要重新征服的战场。
郭城宇看着自己睡袍上的酒渍,又看看地上那个嚣张的背囊和地毯上迅速扩大的污迹,一股邪火“腾”地烧了上来。他猛地关上防盗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咆哮,室内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送风声和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沉寂。
“池骋,”郭城宇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冰渣,“你他妈发什么疯?当我这儿是收容所?”
池骋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雨水还在顺着发梢滴落。他抬手抹了把脸,动作粗粝。“该查的都查清了,报告在我包里。信不信由你。”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郭城宇胸前那团碍眼的酒渍,语气依旧硬邦邦,却似乎放软了一丝丝,“欠你的,我认。先住着,慢慢还。”
“还?”郭城宇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短促地嗤笑一声,“池大少爷拿什么还?用你这身湿透的迷彩服给我擦地板?”
池骋没接他这带刺的话,只是目光沉沉地看了他几秒,那眼神像带着重量,压在郭城宇胸口,让他后面刻薄的话莫名地卡在了喉咙里。池骋径直弯腰,打开那个湿透的军用背囊,动作利落地开始往外掏东西:几件叠得棱角分明、同样湿了大半的作训服,一个硬壳的防水文件夹(里面大概就是那该死的“报告”),洗漱包,最后甚至掏出了一双……军绿色的拖鞋。
“浴室在哪?”池骋拎着湿衣服和拖鞋,直起身问,仿佛刚才那句“同居”的宣言和此刻理所当然的询问,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
郭城宇看着他这副反客为主、准备安营扎寨的架势,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他狠狠地盯了池骋几秒,那眼神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出几个洞。最终,他猛地抬手,指向走廊深处,语气恶劣:“尽头左拐!弄脏了我的地方,我让你用舌头舔干净!”
池骋像是没听见他的威胁,只淡淡“嗯”了一声,拎着他的东西,踩着湿漉漉的脚印,目标明确地走向了浴室的方向。哗啦啦的水声很快响起,盖过了窗外依旧狂躁的雨声。
郭城宇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睡袍上的酒渍和地上那摊刺目的水渍泥痕,又听着浴室里传来的水声,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这混蛋……他烦躁地扯了扯睡袍领口,那点残留的红酒气息钻进鼻腔,像某种不祥的预兆。他转身想去酒柜再倒一杯,脚步却顿住了,最终只是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被暴雨蹂躏的城市灯火,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茫然。池骋带来的信息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表面只激起一圈涟漪,内里却搅动着沉积六年的淤泥。汪硕……被人做局?那场导致他们分崩离析、兄弟反目的背叛,竟可能是个巨大的谎言?
同居?哈!郭城宇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池骋,你准备好付出代价了吗?
***
清晨五点三十分,天色还是一片沉沉的墨蓝,城市尚在酣睡的边缘。郭城宇卧室厚重的遮光窗帘将最后一丝天光也隔绝在外,营造出完美的沉睡洞穴。
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带着不容忽视的规律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门口。紧接着,门把手被无声而坚决地拧开。
郭城宇深陷在羽绒被的柔软云朵里,意识混沌。他感觉自己刚和某个难缠的对手在谈判桌上鏖战到凌晨三点,灵魂和骨头都像被拆散了重新拼凑,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着需要休息。门外那细微的动静,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又遥远。
下一秒,身上的羽绒被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掀开!冷空气瞬间侵袭了温暖的身体,激得他一个哆嗦,混沌的意识被强行撕开一道口子。
“操……” 他含混地骂出声,眼皮沉重得像是被焊死了,挣扎着掀开一条缝。
昏暗的光线下,一个高大冷硬的轮廓矗立在床边,如同铁塔。池骋已经穿戴整齐,一身利落的黑色运动服,勾勒出宽肩窄腰的悍利线条。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慑人,如同盯准了目标的猎隼。他俯身,一只手臂果断地穿过郭城宇的颈后,另一只手臂利落地抄起他的膝弯。
“池骋你他妈……” 郭城宇的抗议带着浓重的睡意和被人强行打断美梦的暴怒,尾音却被身体骤然腾空的感觉硬生生掐断。
池骋的动作快、准、狠,带着特种兵执行任务般的简洁高效。郭城宇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已经被池骋像扛沙袋一样稳稳地、不容置疑地扛在了肩上!他睡袍的下摆因为这个姿势狼狈地翻卷起来,露出光洁的小腿和半截大腿。脑袋倒悬着,血液瞬间涌向头顶,眩晕感让他更加恼火。
“放老子下来!”郭城宇彻底清醒了,一边低吼,一边用手肘狠狠去撞池骋的后背,两条腿也本能地挣扎蹬踹。可扛着他的身躯如同钢铁浇铸,纹丝不动。池骋甚至腾出一只手,在他乱蹬的小腿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声音低沉:“老实点。”
郭城宇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却悲哀地发现自己的挣扎在对方绝对的力量压制下如同蚍蜉撼树。他只能像个被土匪劫掠的压寨夫人一样,被池骋扛着,大步流星地穿过铺着柔软地毯的走廊,经过宽敞冷清的客厅,最后被毫不温柔地“卸”在了玄关冰凉的地板上。
一双崭新的运动鞋被扔到他脚边。
“穿上。五分钟热身,出门。”池骋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发布一项日常指令。他自己则原地开始利落地活动手腕脚踝,拉伸韧带,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
郭城宇光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残留的睡意被怒火彻底烧成了灰烬。他看着池骋那副理所当然、仿佛在军营里操练新兵蛋子的架势,再看看脚边那双碍眼的运动鞋,只觉得荒谬绝伦,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他咬着后槽牙,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池骋,你是不是忘了这是谁家?”
池骋停下拉伸的动作,转过头看他,眼神平静无波:“没忘。所以呢?”他微微歪了下头,那神情竟透出几分近乎无辜的理直气壮,“晨跑,对身体好。”
郭城宇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被噎死。他狠狠瞪了池骋几秒,那眼神几乎要在他身上烧出两个洞来。最终,他猛地弯腰,抓起那双运动鞋,几乎是砸在地上,然后赤着脚,带着一身能将空气冻结的低气压,头也不回地冲回了卧室,“砰”地一声巨响甩上了门。
池骋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几不可察地挑了下眉梢。他没去敲门,也没离开,只是继续自己未完的热身动作,拉伸的动作幅度更大,带着一种沉默的、近乎固执的坚持。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玄关的空气凝固得像一块冰。
足足过了十分钟,卧室的门才被猛地拉开。郭城宇阴沉着脸走了出来,身上胡乱套着一件皱巴巴的灰色卫衣和一条运动裤,头发也没打理,几缕发丝桀骜不驯地翘着。他看也没看池骋,带着一身“老子不爽”的煞气,弯腰粗暴地蹬上运动鞋,鞋带都没系好。
“走!”他咬着牙低吼一声,率先拉开了大门。冰冷的晨风瞬间灌入,吹得他一个激灵。
池骋看着他那副视死如归又狼狈不堪的样子,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笑意,快得像错觉。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紧跟着郭城宇,踏入了外面尚未苏醒的、清冽的黎明。
***
夜色如墨,沉淀在巨大的落地窗外。郭城宇捏着眉心,推开书房厚重的实木门。墙上的古董挂钟指针已悄然滑过凌晨两点。一个跨国并购案的紧急预案耗尽了精力,此刻他只想把自己扔进卧室那张柔软的大床。
然而,书桌后透出的灯光和那个伏案的背影让他脚步一顿。
池骋竟然还在书房。他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肩背的肌肉线条在灯光下绷出充满力量感的轮廓。微低着头,侧脸线条冷硬专注。他面前摊开的,赫然是郭城宇下午带回家、关于城郊“夕晴园”养老院收购案的初步评估文件!
郭城宇心头猛地一沉,像被冰冷的铁爪攥住。下午他确实把这份文件随手放在了书桌上,打算睡前扫一眼。他不动声色地放轻脚步,靠近。
池骋似乎太投入,并未察觉他的靠近。郭城宇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精准地落在池骋握笔的手指下。几行熟悉的、属于评估师的打印字迹旁边,赫然是几行截然不同的、力透纸背的钢笔字!那些字迹强硬、清晰,带着池骋特有的冷硬风格,直指评估报告中被刻意低估的几项关键资产价值——那几栋坚固的老楼,那片被评估师轻描淡写划为“无商业价值”的附属林地,以及那份被忽略的、关于养老院历史保护建筑的潜在认定报告。
每一个被圈出、被批注的地方,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割开了评估报告上那层粉饰太平的油彩,露出了下面被刻意掩盖的、足以让整个收购案天平倾斜的真相!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从郭城宇脚底窜起,直冲头顶。他耗费心力布局的收购,池骋竟敢擅自插手!这种越界,这种无声的侵入,比任何言语的挑衅都更让他感到被冒犯!他猛地伸手,五指如铁钳般扣住了池骋握笔的手腕!
“池骋!”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寒冰的刀锋,在寂静的书房里刮过,“养老院收购案,你动的手脚?”
池骋手腕一僵,钢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墨痕。他抬起头,对上郭城宇燃烧着怒火的眼眸。那双深邃的眼里没有惊慌,只有一片坦荡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早知如此的从容。
“是。”他承认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辩解。
郭城宇胸膛起伏,扣着他手腕的力道更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谁给你的胆子?嗯?翻我的文件,改我的东西?真当这是你军营了?”他猛地将池骋从椅子上拽起来,身体前倾,几乎鼻尖相抵,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危险的嘶哑,“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两人的气息在极近的距离里交缠,一个冰冷愤怒,一个沉稳如山。郭城宇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疲惫的气息,池骋身上则是清爽的须后水和一种特有的、如同雨后钢铁般的冷冽气息。
池骋任由他拽着,没有反抗,只是垂眸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怒容,目光沉静得像无波的古井。“那份评估报告,”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字字清晰,“水分太大。那几栋楼,用的是建国初期的军工标准,框架比现在的新楼还结实,评估价只有市价三成。那片林子,位置偏了点,但地下有温泉脉,省地质队十年前就有备案。还有那批老人……”
他顿了顿,视线锁住郭城宇的眼睛,里面翻涌着一种郭城宇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沉重和急切,“平均年龄八十六,七成没有直系亲属。你拖得起,按流程走三个月?半年?还是等那些等着拆楼拿地的开发商把他们逼走?”
他反手用力,挣脱了郭城宇的钳制,却并未退开,反而更近一步,一只手臂猛地横过郭城宇的腰侧,将他牢牢地按在了宽大的红木书桌冰凉的边缘!坚硬的桌沿硌着郭城宇的后腰,身前是池骋如同铁壁般压迫过来的身躯。
“别闹,”池骋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目光灼灼,像要看进郭城宇的灵魂深处,“这批孤寡老人,等不起。”
“等不起?”郭城宇被他按在桌上,身体紧绷,怒极反笑,眼底却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池骋,你他妈跟我演圣父呢?老子是商人,不是开善堂的!六年前你怎么不等?汪硕……”
“汪硕的事,我欠你!”池骋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触及逆鳞的痛楚和爆发力,眼中的平静瞬间被撕裂,露出底下汹涌的岩浆,“我他妈认!这辈子都认!但郭城宇,别拿那些老人的活路来跟我算这笔账!”他喘了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凶狠得像要撕碎什么,“这账,你冲我一个人来!想怎么算,我池骋奉陪到底!但这案子,必须快!必须按真实的来!”
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在寂静的书房里嗡嗡回响。吼完,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横在郭城宇腰间的手臂却依旧没有松开,只是那力道,从强硬的控制,变成了一种沉重的、带着某种复杂情绪的依托。他低下头,额头几乎抵在郭城宇的肩上,灼热的呼吸喷洒在郭城宇的颈侧皮肤上,声音哑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恳切:“……他们真的等不起。”
郭城宇被他吼得怔住,身体被死死压在书桌边缘,后腰被硌得生疼。池骋喷在他颈侧的呼吸滚烫,带着一种陌生的、仿佛能将人灼伤的热度。那股热度和他话语里毫不掩饰的痛苦与急切,像滚烫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在郭城宇被愤怒和戒备层层包裹的心脏上。
他清晰地感觉到池骋横在他腰后的手臂在微微颤抖,那是一种极力压抑却无法完全控制的肌肉反应,泄露了这头暴怒野兽内心深处的某种脆弱和…恐惧?郭城宇脑中一片混乱,愤怒的冰壳被这突如其来的滚烫冲击撞出了裂痕。六年前的怨毒,此刻池骋眼中那为了毫不相干的老弱而爆发的赤诚急切,还有腰间那沉重如枷锁的手臂……无数情绪碎片在他脑海中激烈碰撞。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郭城宇忽然动了。他没有推开池骋,反而猛地仰起头,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豹子,狠狠一口咬在了池骋凸起的喉结上!
“唔!”池骋闷哼一声,身体瞬间绷紧如铁板,喉结在郭城宇齿间滚动。
这一口咬得极狠,带着惩罚和泄愤的意味,齿痕瞬间在池骋麦色的皮肤上留下清晰的印记。郭城宇尝到一丝极淡的铁锈味。他松开牙齿,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未散的戾气,眼神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的寒星,直勾勾地盯着池骋因疼痛和惊愕而微微收缩的瞳孔。
“行啊,池骋,”郭城宇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嘴角却勾起一抹近乎邪气的、带着血腥味的弧度,“当好人?想赎罪?可以。”他一只手猛地抬起,精准地按在了池骋劲瘦腰侧那条冰冷的金属皮带头卡扣上,指尖用力,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报酬,”郭城宇盯着池骋瞬间暗沉下去的眼眸,一字一顿,气息灼热地喷在对方刚被咬过的喉结上,“按分钟算。”
***
几天后,郭城宇亲自驾车驶向城郊。车子最终停在一片安静得近乎肃穆的区域。高大的老槐树掩映着几栋颇有苏式风格的低矮红砖小楼,墙面爬满了苍翠的爬山虎,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斑驳的光点。楼前小花园里,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慢悠悠地打着太极拳,动作舒缓,眼神平和。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香和一种岁月沉淀的安宁气息。
“夕晴园”三个朴拙的木刻字挂在门廊下。
池骋沉默地跟在郭城宇身后半步。郭城宇今天穿得很随意,少了几分商场上惯有的凌厉,神情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他正和一位穿着整洁工作服、看起来像是负责人的中年女性低声交谈着,偶尔指向那些老楼和远处的林地。
“……结构确实扎实,改造潜力很大。那片林子,”郭城宇的目光投向远处那片郁郁葱葱,“有温泉?”
女负责人连连点头,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是啊是啊!郭总真是慧眼!以前地质队是来勘探过,说是有地热资源,报告压在区里档案室多少年了,要不是您提点……”她感激地看着郭城宇,又看看他身后那个存在感极强的冷峻男人,“多亏了您二位啊!老人们这几天知道不用急着搬,精神头都好多了!张奶奶还念叨着要谢谢那位…那位池先生呢!”她说着,从旁边一位工作人员手里接过一个小小的、用新鲜柳条和不知名小野花编成的圆环,有些不好意思地递给池骋,“老人家手笨,但心意是真的,说让您戴着,保平安。”
那柳环编得有些松散,青翠的枝条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白色小野花,朴素得近乎简陋,却带着泥土和生命的清新气息。
池骋明显愣住了。他看着递到眼前的小小柳环,又看看那位负责人真诚感激的眼神,一贯冷硬如岩石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近乎无措的空白。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动作甚至有些僵硬。指尖触碰到那带着清晨露水湿意的冰凉柳条时,他像是被烫了一下,手指蜷缩了一下,才稳稳地接了过来。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小小的、脆弱又坚韧的生命编成的环,指腹无意识地摩挲过柔韧的柳条和柔软的花瓣。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在冷峻的轮廓上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将那柳环小心地托在掌心,指节微微用力,仿佛在确认这份意外的、沉甸甸的“平安”。
郭城宇站在一旁,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看着池骋低垂的眉眼,看着那骨节分明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托着那个粗糙朴素的柳环,看着阳光落在他肩头,柔和了那身挥之不去的冷硬棱角。郭城宇的嘴角,在无人察觉的瞬间,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很浅,快得如同错觉,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眼底荡开一圈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涟漪。
***
清晨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慷慨地洒满郭城宇家那间足以容纳十人就餐的开放式西厨。空气里弥漫着烤吐司的焦香和现磨咖啡浓郁的醇厚气息。
池骋穿着简单的灰色家居T恤,袖口随意地卷到肘部,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站在流理台前,动作精准得像在分解枪械:平底锅里煎得金黄的太阳蛋被利落地铲起,落在旁边烤得恰到好处的全麦吐司上,旁边是几片翠绿的生菜和切得薄厚均匀的番茄片。另一只锅里,牛奶正咕嘟着小泡,散发出温润的甜香。
郭城宇穿着睡袍,懒洋洋地晃悠过来,拉开高脚椅坐下。他一手支着下巴,睡眼惺忪地看着池骋一丝不苟地摆盘。目光扫过池骋放在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