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油滴落的声音像某种昆虫在啃噬木头。
诺拉·韦尔跪在作坊的石板地上,双手浸泡在热蜡桶里。她的指尖已经烫得发红,但动作仍然精准——提起模具,倾斜十五度,等待蜂蜡在陶胚表面凝固成薄如蝉翼的防护层。这是格雷森家蜡烛工坊最值钱的工艺,而十七岁的诺拉是唯一能完美掌控蜡温的工人。
"哎呀。"
一道阴影笼罩下来。诺拉还来不及抬头,滚烫的蜡液就泼在了她的手背上。皮肤立刻泛起赤红,灼痛感顺着神经窜上太阳穴。她咬住下唇,喉咙里挤出一声闷哼。
"抱歉呢。"艾德琳·格雷森歪着头微笑,金发辫垂在绣着紫藤花的领口,"我手滑了。"她穿着淡黄色细麻裙装,腰间系着象征未婚小姐的银丝绦带,整个人像被阳光亲吻过的蜜糖。
诺拉把手缩回围裙里,蜡液在布料上结成硬块。"没关系,大小姐。"她的声音比羽毛还轻。
工坊里的其他女工低头忙碌,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三年来,从艾德琳第一次把缝衣针扎进诺拉大腿开始,所有人都学会了在这种时刻变成聋哑人。
脚步声从仓库方向传来。卡斯珀·格雷森抱着一摞账本经过,冷灰色的眼睛扫过蹲在地上的诺拉,在她红肿的手背上停留半秒,又漠然移开。他今天穿着继承人才有资格穿的靛蓝外套,银扣子上刻着家徽——蜂巢与荆棘。
"父亲要见你。"他对艾德琳说,声音像冻硬的河面,"关于德文特先生来访的事。"
艾德琳的笑容突然变得僵硬。她拎起裙摆快步离开,经过诺拉时,尖头小皮鞋狠狠碾过她的脚趾。诺拉数着呼吸,直到血腥味在口腔里漫开——她又不小心咬破了口腔内壁。
傍晚收工时,诺拉被工头单独留下清理蜡渣。月光爬上窗棂时,她终于拖着酸痛的腿爬上阁楼。这个不足四平米的空间是她的卧室,倾斜的屋顶压得很低,像口棺材。她从床垫下摸出半截铅笔和一本用账册边角料装订的笔记本,就着月光写下:
"1843年9月12日。艾德琳今天烫伤了我的右手,正好在旧伤疤上。卡斯珀少爷看见了,但他从来不会看见。工坊西墙的蜂蜡存量只够维持两周,但没人注意到。我像只被剪了舌头的鸟,连尖叫都发不出。"
阁楼突然剧烈震动。木梯传来重物拖行的声音,诺拉迅速藏好笔记本。活板门被踹开的瞬间,一只青瓷碗滚进来,混着菜叶的冷水泼湿了她的裙角。
"你的晚饭。"女仆玛莎的声音从下方传来,"老爷说德文特先生下周要来,明天开始你得去大宅擦银器。"活板门砰地关上,诺拉听见玛莎嘀咕:"晦气的养女..."
月光移到墙角,照亮那里藏着的小刀。那是去年冬天诺拉从屠宰场偷来的剔骨刀,刀刃被她磨得能照见睫毛。她盯着刀身上扭曲的月光,突然想起三年前的那个雪夜——十岁的她被卡米尔·格雷森带回家,艾德琳也是这样笑着递给她一杯热可可,然后在无人处把滚烫的饮料浇在她手背上。
"欢迎成为格雷森家的财产。"当时的艾德琳凑在她耳边说,呼出的白雾像毒蛇的信子。
诺拉慢慢蜷缩起来,把受伤的手贴在胸口。蜡油已经凝固,揭下来时会撕掉一层皮,但没关系——明天在擦银器时,她可以偷一罐药膏。艾德琳的梳妆台里总是备着上好的烫伤药,为了掩盖她那些"不小心"造成的伤痕。
阁楼外传来夜莺的啼叫。诺拉轻轻摩挲着笔记本粗糙的纸页,月光在她睫毛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远处大宅的灯火渐次熄灭,唯有卡斯珀书房的长明灯依旧亮着,像黑夜中独眼的守望者。